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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洛岑其实时不时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梦里的他与此时此刻,截然不同。
――在梦里,他并没有入昆吾山宗,也不知究竟是没有机会,还是他竟然拒绝了。
他纵横于无数秘境之中,潜伏于无数青山荒野之内,手中长剑杀气腾腾,显然是常年刀尖舔血,而他身上衣服内外都藏着许多个芥子袋,每个芥子袋中都是盆满钵满。
有的是从那些秘境里掠夺而出的灵宝与资源。
还有若干个芥子袋里放着如山般的上品灵石,而那些都是他突袭十恶不赦的散修们后,掠夺了他们的灵宝再变卖得来的。
程洛岑心道,好家伙,若是他真有这么多上品灵石,当初云卓拜师的时候,他又何至于用一千多枚妖丹去充数字壮胆。
梦里的自己,还真是好样的。
老头残魂与他在梦里的关系也并非此刻这般平和,许是对方过于颐指气使,阴险狡诈,他从头到尾都十分提防对方,并且设了许多伏笔后手,只等时机成熟,再将老头残魂从自己体内逼出,杀他个魂飞魄散,片甲不留。
程洛岑猛地醒来的时候,沉思片刻,觉得若是老头残魂若是真的如同梦中那般,恐怕自己也确实会做出来这样的事。
他也有那么一瞬,想起曾经老头残魂确实对自己入昆吾之事十分痛心疾首,不由得怀疑,自己梦中所见,或许是不是这糟老头子用什么秘法编织而成,只为诱惑自己出昆吾,再去探秘境?
但他转念又扫了一眼昏昏欲睡无精打采的老头残魂,觉得这家伙眼皮都睁不开了,难道还能在梦里还这么精神抖擞?
梦境里自然也不完全都是那些秘境夺宝、行走于刀尖之上的事情,倒是也有些红粉旖旎。
因为又有时候,他的梦里会出现不同女子的脸。
譬如纪香桃,云卓,还有些他在门派大比时也曾打过照面却未曾知晓名字的女修们,以及……太清峰那位小师妹夏亦瑶。
梦里的她们十分陌生,对他绽开的笑容和凝视他的眼神中总是含着浓郁的爱慕和痴迷,而他竟然十分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对这位师姐欲擒故纵,对那位师妹强势又不由分说,对这位小侍女恩威并重,对那位同窗情深义重却又不留痕迹。
……宛如一个大型的人格分裂现场,简直让醒过来的他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这些乱七八糟却又好似十分真实,可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乱梦打扰了他许多年,若换做是常人,恐怕早就多多少少已经对其中的一些幻梦般的景象心动心热,心志动摇了。
但程洛岑不一样。
他这个人,有记忆开始就是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后来莫名掉到了什么古怪秘境里,被那老头残魂附身,从此因缘际会走上了修仙这条路。
当小乞丐的时候,馊馒头都是他靠自己的双拳抢来的,进秘境也是靠他自己勤劳的双腿,便是老头残魂一事,也都是他握着烂斧头,九死一生才到了老头面前……总之,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的。
他从来都不觉得这世上会有任何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所以也不会对那种黄粱一梦般的梦境有任何憧憬。
如此一来二去,便是他的心魔境里,竟然也都是些他小时候的事,斩妖时的心意难平,从来都与他的那些梦境无关。
他也懒得去思索那些梦境的来源,只当不过是博自己一笑的无聊事情。
就这样,他坐在千崖峰的礁石上吹着剑风,沉默如一块石头,又被那罡风剑风打磨出形状,打磨出属于自己的剑意和越来越高的境界,谁也不知道他坐在那石头上入定或打盹时,曾经有过这么多的遐思和杂念。
只是其他也就罢了,做了那么多迤逦梦境后,再见到纪香桃云卓和夏亦瑶的时候了……程洛岑多多少少还是做不到坦然,甚至内心有一抹歉意,觉得梦中的自己实在对她们十分不尊重。
所以他虽然看到且知晓了纪香桃的心意,却也总是在逃避,假装不懂不知,还有些不敢去看那与梦境里有些相似的双眼,只觉得若是自己未曾心动,便不应该去回应什么。
……尤其是他稍微模拟了一番,若是自己以梦里自己的作风来对纪香桃,对方想必真的会对自己更加死心塌地以后,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同理还有夏亦瑶,这位小师妹的性格……怎么说呢?
也不是不好,就真的确实实在不是程洛岑所能欣赏的类型,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他竟然与她的互动最多。
甚至还拿了她那柄潇雨剑的对剑羽。
一想到这里,程洛岑就想起老头残魂似乎是提过某处的某个秘境里面有柄好剑,他顿时一个激灵,觉得难道那处其中便正是那柄羽,还好他没去,这要是去了,简直四舍五入就是绑定道侣。
到时候便是他连夜卷铺盖逃跑,恐怕也插翅难飞。
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似乎十分清晰分明,譬如梦里他纵是散修,却也知道昆吾山宗大师兄虞寺,然而二师姐虞兮枝却寂寂无名,然而在某些事情上,这界限却又好似变得模糊了起来。
程洛岑有些迟疑地扫了一眼云卓,有点头疼,若是他梦里的云卓早些出场,恐怕他说什么都会拒绝与云卓有什么深的联系。
梦里的云卓显然对他忠心耿耿,说一不二,俨然她的全世界就是他。
程洛岑面上不显,心底却有点慌。
云卓这人,无论梦里现在,都总是面无表情,让人好生看不透,纵使他自问对她也算是了解,却也不敢说真的明白她在想什么。
但程洛岑心里慌归慌,却绝对不会自作多情,也不会真的以梦比照现实,是以如此与云卓相处得久了,秘境试炼去得多了,便是偶尔还会梦及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情,也一笑了之,只当无事发生。
直到二师姐与小师叔要去那深海之渊斩一条飞升之路,而他终于下定决心出昆吾看看,找找有没有什么法子,让眼看就要消散的糟老头子再活五百年。
而云卓说:“如果正好顺路,也不是不可以一起走一段。”
他倏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就好似这些年来他看似不在意,其实却到底影响了他许多的梦境,终于一夕如梦幻泡影般,被这样轻巧的一句话彻底击碎,散落在空气里,再也看不见。
真好,他想。
……
云卓确实并非时刻都与他在一起,她有她要看的天下,他有他要寻的东西,所以他们时而会在某座城池的某个面馆相遇,然后又在下一个路口分开。
他有时会站在原地,看着云卓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她又长开了些,有些变化,却又仿佛从来都一成不变地是那个走在自己路上的云卓。
他有几次想要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却又觉得如此这般的偶遇相见也蛮有意思。
有些人生际遇可以强求,但心跳悸动这一类的事情,还是要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何必强求。
程洛岑提着糟老头子的将阑剑,翻遍了自己的记忆,走遍了所有他曾经提过的秘境。
秘境中有些灵宝看起来十分眼熟,仔细想想,或许这份眼熟正是来源于梦境,而他也真的遇见了那柄羽剑。
只可惜此时此刻,原本属于夏亦瑶夏小师妹的潇雨剑已经被二师姐一剑击碎,据说就连那剑的剑灵都一并消失了。
对剑中的另一半湮灭,羽剑自然黯淡无光,羽剑灵也奄奄一息,显然若是程洛岑再晚点来,恐怕那剑灵便要消散于天地之间。
羽剑灵宛如已经沉疴难医,甚至已经没有了什么求生的意志,它苦笑着看着程洛岑,摇了摇头,叹气道:“恨不相逢鼎盛时,若是潇雨还在世,我便伴君睥睨天下,又何妨?”
程洛岑想到夏亦瑶,不由得一个激灵,心道睥不睥睨都是小事,还是算了算了。
羽剑灵到底在这世间已经存在了无数岁月,又历经过许多主人,此刻见了程洛岑微愣的眼神,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莫非……真君认识那潇雨剑的剑主?她还好吗?潇雨已碎,她便是潇雨在这世间最后的主人了,我……”
“她挺好的。”程洛岑应道,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好。”
――应该可以被描述为很好吧?
毕竟没了潇雨剑后,这位小师妹虽然黯然神伤,却也到底不用被那剑意所折磨,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过去实在让他不甚喜欢的性格也像是被抚平,虽然还没有再找到下一柄本命剑,但他却能看出,她的剑意终于真正平正了起来,似是浮华褪尽,她终于真正看到了自己。
羽剑有些舒畅地笑了起来,它似是了了一桩心事:“那便好,那便好,我自消散,这羽若你不想用,便让它归昆吾剑冢吧,拜托你了。”
顿了顿,它又道:“既是拜托,自然也要付些报酬。我为剑灵,即便衰弱,也依然能滋养天下所有灵体,你身上那位……可以在我消散之时,将我吞噬。”
送剑去剑冢也不过举手之劳,程洛岑本就不会拒绝,他闻言才微微一愣,想要让羽剑灵三思,然而下一刻,那剑灵竟然已经虚化成了一片。
如此撑着与他说完这几句,就已经是羽剑灵的极限。
程洛岑沉默着收好那些碎裂,抬手要塞入糟老头子体内时,手指却微微一顿。
他想到了自己做过的那些梦。
但旋即,他就摇头一笑。
梦里他费尽心思想要摆脱这老头子的掌控与指挥,甚至不惜自残相搏,而现在,他一根手指便可以碾碎老头残魂,他却竟然反过来拼命想要救他。
人生兴许便是如此。
他手指微动,继续将那羽剑灵的残片塞进了老头残魂体内。
如此许久之后,久到天地涌动,山海震颤,二师姐与小师叔终于从那海深之处归来,再持剑斩了天地,真的劈开了那条通天的路时,这糟老头子才醒了过来。
“嚯,小兔崽子,你猜我睡着的时候梦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里带着熟悉的浮夸和洋洋:“我梦见你听了我的话,没入昆吾山宗,而是去闯秘境了,那叫一个潇洒酣畅……让老夫细细为你道来!”
程洛岑听着他如此絮絮叨叨的话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眼底却浮现了一抹笑意。
原来不止他做了那个梦。
那梦或许便是他不入昆吾,为散修时的结果,也或许是他和糟老头子一起在夜深人静时的臆想。
毕竟,谁还不能做个梦了?
――程洛岑x老头残魂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