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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马张氏哭得梨花带雨,赵当世苦劝无效,但见她楚楚可怜模样,心底下亦好生无奈,想劝却又言拙,心热间就将手搭上了她肩头,以示安慰。
手一碰触,马张氏便似收到了极重的刺激,小声惊呼,又带着几分喜悦,乘势扑到他怀里搂紧了他。
赵当世大惊失色,想要将她推开,却是越推越紧,死活也不撒手。她用头摩挲赵当世宽厚的胸膛,渐渐止息哭泣,似怪非怪:“既是众人面前,你怎么又轻薄奴家。”声音极尽娇糯甜柔,有若童音。
赵当世美玉在怀,只觉触碰处无不是柔软如絮,然百炼成钢的汉子意志岂会轻易动摇,又不好当众动粗推搡女子,只能不断自责说些软话:“是了,是了,我不该如此......夫人你......”
说话间暗中使劲,马张氏“嗯啊”一声娇'喘,自作自秀,将身子贴得更紧道:“不,我要你抱紧我,永远都不撒手。”此刻她身热似火,若非睽睽众目下,恐怕当场就要乞求赵当世缠绵一番。
马张氏续道:“我要你答允我一件事。”
赵当世细嗅幽香扑鼻,若非心智坚定怕之人已然神魂飘荡,将双手向外伸开以示没有轻薄之意,沉吟片刻道:“你说。”
马张氏甜甜一笑:“从今往后,别人面前另说,只你我二人时,不准叫我什么夫人,要叫妙白儿。”
赵当世心想:“马乾的休书就在我手中,他那边实质上已经不把这张妙白视作家人。她一个女儿家孤苦伶仃,随我漂泊,不过是想要个依靠,我便收她在营中,也没什么不妥的。”又想,“今日不答应她,她终究不会松手。”如此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张妙白闻之喜不自禁,更添幸福,又娇嗔几声,气喘甚急。
便在此时,忽有一声传至:“赵大哥!”
这清若银铃的声线顿时将赵当世从困境中抽出,他顺势放开吃惊的张妙白,急视过去,说话的可不就是覃施路,如今正红着脸,怔怔地看向这里。
与她共来的还有王来兴,亦是面红耳赤,不敢直视赵、张二人。
外人到来,张妙白整了整衣衫,接着对赵当世与王来兴分别福了一福,乜视覃施路一眼,施施然而去。
王来兴等她行远,走上前来锁眉道:“当哥儿,你怎么和她混在一起。”张妙白的做派,他耳闻目见,又因为后司长官,平日里更是多与这个女人打交道,深知其能。他自从独领一司后,心智成熟的很快,自我主张也多了起来,现下见此光景,心里开始担心一向正直不阿的赵当世会被狐媚之术所迷惑。
他面有不悦,仍顾忌自己这个大哥面子,不再继续说下去。赵当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微红着脸,暗想:“一个不防,倒着了那妇人的道儿。以后还需小心为是。”半晌不说话,看着不远处的覃施路,她也是神情复杂,却犹犹豫豫不肯挪到自己面前。
几人都在尴尬,一个破锣嗓子抽冷子飞了出来:“哎呀,都指挥大驾到临,属下未克远迎,罪过罪过!”只听这沙哑刺耳的公鸭嗓子,不看人也知,定是何可畏到了。
何可畏自辅佐王来兴坚守大获山后,自觉已在营中站立了足,这段时间来端的是意气风发。前些日子整编军队,他又带领一帮各地投诚的文士儒生大大出力,立了不小功绩,赵当世因此实事求是当众表扬了他,他便俨然成为了赵营中文臣第一人。除了侯大贵等少数几名高级军官外,营中兵将都开始对他恭敬有加,尊称一句“何先生”。
早前任职官府中,何可畏是下吏中的下吏,不要说差遣别人,衙门里只要有官身的,哪个不是对他颐指气使。就同僚小吏,欺他形单影只,也合起伙作弄他。反观现在,名义上他依然只是王来兴的副贰,但实质上,他已经成为了营中文士的领袖。赵当世入川以来,各地搜罗强迫,积累至今,后司中亦攒了有个近二十个儒生文人。这些人虽大多才不堪用、德行低劣,可好歹识字会使笔墨,这些工作,是那些武夫们万万做不了的。凭借这一点,何可畏开始逐渐插手军务,比如之前整编军队一事,若无他居中统筹,任命文员编籍造册,绝不可能进展如此神速。
赵当世深知其中关窍,一方面庆幸于自己坚持网罗文士的计划产生好的效果,一方面也开始隐隐担心营中文士团体内何可畏一家独大。看来有必要再提拔一人,不说与何可畏分庭抗礼,也得暗中作为掣肘牵制。
君王权术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慢慢磨练滋生的。赵当世身在其中,自不知自我的逐渐蜕变。眼下倚仗何可畏的地方还多,对他便也亲切些许,挤出个微笑道:“何先生,几日不见,倒是更显年轻啦。”
何可畏弯着腰,偏头摆手道:“老身子老骨,和‘年轻’二字全搭不上界喽。只是见都指挥到来,喜从心生,容光焕发罢了。”
“哎,都是老相识了,整那一套繁文缛节作甚?许久没来后司,今日特来看看。”赵当世说着边走。幸亏这姓何的出面,否则气氛还真难活络起来。
走了一阵,赵当世偷眼看到覃施路闷声不响远远跟在后面,有些懊丧,悄悄招近王来兴道:“你去陪陪她。切莫让她不开心了。这里只何先生作陪即可。”王来兴与覃施路年纪差不多,他俩相伴,当不至于寂寞。
赵当世吩咐完,朗声道:“王把总,你事务繁忙,不劳多陪。有什么事我问何主簿便可。”王来兴应命而去,领着覃施路转向他处。覃施路走时,不时回望赵当世,赵当世心中有些惆怅,狠心不顾。
何可畏不明内情,在他听来,赵当世打发把总,唯独留自己相随,那是大大的恩荣,不由得心花怒放,一路引着赵当世,不断介绍讲述,煞是卖力。可赵当世神不思属,唯点头敷衍而已。
走到一处院落,院内有几个人站立,一众的文士打扮。只是有的一袭白衫上尽是油垢污渍,有的无衣可穿、以寻常服饰代替,头上却文绉绉还戴着个方巾,大有不伦不类之感,也可一管窥之在赵营中这些文士的地位有多低、待遇有多差。
这些文士赶忙迎上来,先拜赵当世,后拜何可畏。赵当世发现,拜他时,其等眼中多是畏惧恐慌,而拜何可畏时,却多了几分服气。
赵当世指着这几个落魄的文士,对何可畏道:“你掌管后司,怎么都不让先生们过的好些?我营中素来尊敬读书人,你这般行事,传扬出去,还有读书人投我营吗?”
何可畏躬身道:“都使教训的是。只是属下久处明廷官场,对‘百无一用是书生’感同身受。明廷积弊,始于党争,属下既明此理,自不敢重蹈覆辙令文士待遇跃居诸位军爷之上。我等文员,平时做事,最多动动口动动手指,无需费什么气力,所以钱粮省下,专供给营中健儿在阵上多杀敌寇。”
他此话柔中带刚,轻轻将赵当世的责骂顶了回去,倒与以往一贯的阿谀拍马作风大相枘凿。赵当世明白,这些文士都是他的下属,在下属面前,自不能一意曲意逢迎,否则将会招致他们的鄙视。
赵当世被顶撞有些不快,但扫眼瞥见何可畏眼中带有哀求之色,便不再折他面子,略一点头道:“你所言甚是。只是营中粮秣尚足,不必如此节俭。便调一些布匹、米粮过来也无妨。先生们为我赵营鞠躬尽瘁,日后还有大事要干,当先的身体要紧。”
何可畏连连称是,给几个文士使个眼色,他们也开始歌功颂德起来。
赵当世笑了笑,举步待走,不防门外走进一人,有些面熟,却是中营左司白蛟龙属下百总何师会。
何师会乍见赵当世,先是一惊,而后窘迫道:“卑职,见过,见过都指挥。”说是拜见,左右手反向身后藏去,一副扭扭捏捏作态,极不自然。
赵当世双眉微聚:“你身后是什么?”
反正掩饰不住,何师会也只能将手中事物提到前面。原来他左手一小坛酒,右手拎着一节熟羊腿。
“咦?你知道我要来,还特地备下了酒菜?”赵当世看似调笑,眼神锐利如刀,逼视何师会抬不起头来。
何可畏则不禁气窒,心中不住叫苦。他闻赵当世突来,情急下忘了与这何师会相约一事,这下可真是一头撞进鬼门关里了。
“卑职,卑职……”何师会想要辩解,但他方寸已乱,仓促间怎能想出什么好的借口,又想起军中颁布的军法之严,惶恐下抛了酒肉,“扑通”跪地,不住磕头,“卑职知错了,卑职知错了!”
赵当世昂首而立,面若寒霜,冷冷道:“你一个外司军官,没有通令就擅出驻地,还藐视军法,私带酒水,罪已当斩。念在你多有战功,快将事情始末原本道来,其中若有可原之处,我会考虑对你减免刑罚。”
何师会命在一线,无暇细思,将脑袋磕的“砰砰”直响,颤声便将事情和盘托出。原来白蛟龙自当了中营左司把总后,因与侯大贵等宿将不熟,深感孤立,一次无意间与何可畏交谈,两人相见恨晚。
何可畏虽渐掌文事,但没有武力作为后盾,委实难以安心。而白蛟龙身在中营,怕受营中老人欺侮排挤,也想联络外援。恰好何可畏掌管中营后勤调配,若与他搭上线,往后军械粮秣自不用愁。赶巧了左司中百总何师会与何可畏是同乡,白蛟龙就暗中让他拜了何可畏为叔父,算是两方正式携手。这日,何师会正是受了白蛟龙指派,带来酒肉与何可畏联络感情。
事情上升到把总级别,赵当世也不好当场发作,他厉声呼叱:“你个贼子,自当罪便是,还胡口攀咬,陷何主簿、白把总于不义,怎能容你!”一声喝断,院外几名巡逻兵士闪入,听赵当世命令,立刻执拿何师会。
何师会瘫软如泥,口中哀呼:“这确实是白把总与何主簿的主意。卑职不过奉命而行,都指挥明鉴!”
赵当世不听他过多辨称,以目示意兵士,兵士们拿抹布堵了他嘴,他兀自“呜呜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目前即将开拔行军,赵营一切以安稳为上。事关白蛟龙与何可畏,赵当世自会拿捏轻重。何师会百总一个,慌乱间怎会想到如此复杂的情节,十有八九说的是实情。可何、白二人皆为营中骨干,听何师会一面之词,图一时爽快惩治他们,一来不能服众,二来于短期内发展不利。如今上策当是立斩何师会,借以敲山震虎,提醒白、何二人洁身自好,同时安插人手,监视他们,再有举动,拿得确凿证据,军法不迟。
何师会被拖走后,赵当世转视何可畏,发觉对方唇无血色、脸色煞白,好声安慰道:“何先生勿虑。你对赵营忠贞不二,这种宵小之言,我全不放心上。营中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有些心怀鬼胎之辈想借着先生牟取利益,先生日后可要多留一份心眼,不要着了他们的道儿。”
何可畏何等精明,岂听不出赵当世言下之意,肃手而立,涔涔汗下,一个劲儿点头道:“是,是,属下知晓了。”此刻他威风全无,被打回了原形,缩头缩脑,甚是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