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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男人散漫地倚在椅背上,垂眸听着隔壁时隐时现的话语声。
他耳力极佳,细碎而隐蔽的交谈声落在耳中清亮如明镜。
玉香楼近三月的账本累在几案上,他一面留神仔细听着,一面以惊人的速度翻阅着账本。
随身服侍的小厮敛声屏气静立于一旁,一时有些捉摸不透他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几案上的账本被分作泾渭分明的两类,一边仍干净整洁地累着,另一边却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
最后一本账被沈敛轻巧地撂回那凌乱堆着的一片狼藉里。
他轻叩了叩那片狼藉,风轻云淡道:“假。”
一烛在他晦涩不明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收好了那堆造假的账本,忽听得他道:“今日可有外人进出?”
一烛心知他指的是后院这栋阁楼,不敢隐瞒:“今日小郡主来了如乔姑娘房中。”
沈敛蓦然一怔,慨叹道:“这泪眼汪汪的小团子,竟已出落得这般惊才绝艳,倒不愧为临王的子嗣。”
他与楚流萤的长兄楚叙白交情甚笃,近乎是看着小郡主长大的。
七年前楚叙白折于幽诛关下,朝廷遣精兵无数搜寻足足十月,无功而返。
沈敛虽悲恸,却绝不相信这么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临王长子会折在可笑的天灾之下。
只是背后的谋划远非他这等无权无势之人可以插手。
沈敛默然返程,幽居天和城一隅。
天和第一楼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在这群英荟萃暗流翻涌的王城脚下自立一派。
他蛰伏七年,只待明主。
而今,这明主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敛活络着有些僵硬的十指,在窗畔临风而立。
冬日里的暮色辉煌壮丽,天幕尽头有暗沉诡谲的赤色无声蔓延。初冬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了。
——
楚流萤在厢房里听着如乔断断续续练着新作的曲,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如乔歪头瞧她一眼,联想到市井之间夸张可笑的传言,隐约猜得到缘由。
她轻叹一声,清瘦的指节重重拨弹两声:“又在傅相那里吃瘪了?”
小郡主虽娇惯,却是个十足十的温软脾气。
她鲜少生怒,又不爱记仇,待人总是温和赤诚的。
只是傅丞相久居高位,早做惯了生杀予夺的上位者。
小郡主这样的软乎好哄的脾性,不知在他那里吃了多少委屈。
然这次小郡主却没有同往常一般捧着脸颊,落落寡欢地唤她乔乔。
如乔有些错愕的抬首,瞧见她端坐软榻之上,清丽而繁复的衣裙在烛火跳动的光影中迤逦生辉。
那嗓音渺远如云月,带着隐秘的伤情与落寞:“乔乔,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如乔心下重重一锤,温柔而平和地望向她道:“真心爱一个人,怎会可笑。”
“可他……”
小郡主抬眸与她四目相对,忽然觉得她那双妩媚动人的含情目中藏了千万般教人读不懂的情绪。
楚流萤未及细想,只是黯然续道:“可他似乎,心中无我。”
如乔铿铿拨出两声极慨然凌厉的两声,毫不避讳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起身仔细挽了发,戴上轻薄如水的面纱。
那双含情目中盈满笑意,柔声道:“想不透便不要想了。今日多留一会罢,来听一听我新作的曲。”
玉香楼中香帷风动,罗锦丛里琴筝亭亭花月争风,掩笑间罗襦宝带将褪未褪。
难怪多少文人墨客将这里写作温柔乡神仙境,捧为人间风月。
小郡主身份特殊,如乔引她自后院阁楼直入前厅最高处的天字一号包厢。
这儿是个雅间,倒鲜少有胭脂水粉的风尘味。
楚流萤透过特制的帷幕窥见堂中高台之上曼舞轻歌琴筝交鸣,哄笑声与喝彩声充斥满堂。
她轻摇着折扇挥开隐约逸散而来的幽香,吩咐翠袖道:“沏一壶浓茶来,放在风口。”
翠袖依言支起窗棂,揭开壶盖,将丫鬟送上来的浓茶正放在风口。
冷冽的夜风从窗棂支起的一角卷进阁内。
如乔搁下怀中紧抱着的瑶琴,三步并作两步将小郡主遗落在她寝房的斗篷取来给人仔细系好。
“怎么忽然要开窗?”
楚流萤闻言微微侧身,乌压压的云鬓侧畔金钗靡丽:“这香中,加了助兴的东西。”
如乔一怔,重重跪下谢罪道:“如乔该死,在玉香楼多年,竟没发觉楼中用的是这样的污秽之物……”
楚流萤忙扶她起身:“你何必歉疚,这香用量极微,难以发觉,不过是教人闻着舒服罢了……”
她侧身轻嗅着时隐时现的茶香,似讥诮似怅然道:“宫中的手段,可比这肮脏千倍万倍。”
楚流萤在如乔错愕怔然的神情中将那张瑶琴塞回她怀里。
音色清丽犹如天际遍洒的月光:“快些下去罢,别误了登台的时辰。”
翠袖目送那抹倩丽的身影隐没在长廊尽头的拐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这香既没甚么害处,你又何必开窗受这等冷呢。”
帷幕外正堂之中轰然爆开荒唐放诞无的喝彩声,其间夹杂着女子欲拒还迎的媚笑。
而雅间内却有夜风卷着茶香悄然掠过。
皓明的月光透过窗棂支起的一角,在窗畔覆上莹透的霜色。
薄薄一层帷幕似乎将雅阁内外分割成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楚流萤长身立于里侧,冷眼俯瞰着帘外醉生梦死的熙攘人群。
“繁华靡丽,万古皆空。我不愿迷醉于虚无假象,我分明是一个,醒着的人。”
乱世多枭雄。
皇室颓靡无为,何以扶正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沈敛倚在烛火晦暗的拐角,将楚流萤一字一句听得分明。
他蓦然忆起楚叙白披甲请缨,忆起他在幽诛关外高歌猛进退敌千里,忆起那封诛心泣血悲怆决绝的军报。
那恍然已是十分久远的事了。
铿锵壮丽的弦声如海浪翻涌,隐约竟已初现醉卧沙场剑扫千军的如虹气势。
如乔的新曲编的竟是同广陵散一样高亢悲诀的战歌。
这样的曲目在风月场并不讨巧。
她蒙着面纱,那张漆黑华丽的瑶琴在她凌厉的指法下铿鸣如剑。
沈敛在这孤绝冷冽的乐声中听到了旌旗铮鸣,刀剑的冷光折射在如乔那双媚色浓艳的秋瞳间。
“铮——”一声剑鸣骤然破开长风直指她喉间。
如乔面色一凛,抱起瑶琴翻身一跃狼狈躲过那柄夺命的匕首。
泛着冷质光泽的凶器铮一声深深扎进她身后的木质屏风里。
台下纸醉金迷的歌舞乐声凝滞一瞬,旋即爆发出刺耳的惊呼与尖叫。
刚刚还在醉生梦死的人群立时抱头鼠窜,数不清的暗卫侍从鱼贯而入,纷乱的拔剑声将恐慌散播到极致。
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楚流萤揭开帷幕,抬手打了个隐晦的手势,暗处楚锡无声按上了腰间的软剑。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何处忽然有人狠狠掷出一枚银质腰牌,狠狠砸在屏风正中那朵仪态万千的牡丹上。
数十名黑衣剑客应声而动,从阁楼最高处飞身而下,围绕堂中高台迅速散作环形。
密集而紧绷的弓/弩声在头顶响起,抬眼望去,黑压压尽是玄铁特制的飞箭。
堂下空旷,这万发箭矢居高临下,避无可避。
沈敛不知何时从暗处走出来,立于玉香楼最高层的朱色直栏之内,冷声问道:“阁下艺高人胆大,不知是何许人也,可愿现身一见?”
楚流萤隐约猜到他便是玉香楼主。
眼下玉香楼死士众多,已然占据绝对的优势,对方未必肯现身。
只是来人直奔如乔,显然是为杀人灭口而来。
楚流萤敛眸飞速复盘了今日如乔递来的情报。
因着她的吩咐,如乔行事格外谨慎周密。
且她对季原所知不多,不该招致如此杀身之祸。
楚流萤霍然想起来如乔讲得格外周详的那名少女——季月淞。
小郡主心下一寒。
凭傅长凛的计谋与手段,如乔如何能从他手里将这段轶事探知得如此清楚。
结论昭然若揭。
傅长凛不过松了松指头,以情报作饵,请君入瓮。
正堂之内忽然有人飞身而下,正落在被玉香楼死士团团围困的高台之上。
他挥剑直指如乔,在万发弩/箭与死士刀锋之下安如泰山道:“丞相府陆十,奉傅相之命,前来办一道差事。”
若说傅丞相是这王朝中生杀予夺翻云覆雨的弄权者,那么陆十便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刃。
剑锋所指,无往不利。
沈敛凝噎一瞬。
且不论他是否开罪得起当朝傅相,单单眼前一个陆十,玉香楼七十死士怕也未必困得住他。
“如乔不过是我玉香楼中一介艺伎罢了,不只哪里得罪了相府,招致此等杀身之祸?”
陆十剑锋一转挑开了如乔遮面的白纱:“她为何有此一劫,相信沈楼主自己心中有数。”
如乔浑身颤了颤,立即明白了傅相是将沈敛认作了幕后主使。
她并不辩驳,只是仍将那把通体漆黑的琴紧紧护在怀中,冷笑道:“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陆十剑影一动,削铁如泥的锋刃隔开光影直取她命门。
生死攸关之际忽有另一柄飞刃破空而至,锵一声正打在陆十剑上。
这见血封喉的一剑被打偏了两寸,贴着如乔散落的肩发翩然擦过。
削断了几缕飘摇的长发。
一抹瑰丽绰约的身影忽然自阁顶一跃而下。
少女乌压压的墨发因风鼓动,翻飞的衣袂间隐约透出清冽的茶香。
明眸皓齿,丽色逼人。
她这一身轻功极好,恍如仙人御风踏云般凌波而至。
少女足尖轻点翩然落在陆十身前,侧身时泼墨般无尽流泻的长发微微浮动,明丽惊绝。
“陆十。”
持剑的冷硬杀手霍然收势,跪道:“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