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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淅沥一夜,土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

菩珠慢慢地睁眼,转过脸,借着窗中透入的黯淡晨曦,看着卧在自己枕边的男子。

他依然闭目,仿佛沉眠未醒,晨曦勾勒出他那道俊美而英挺的侧颜线条。

昨夜当听完他描述的关于将来之后,菩珠立刻就想到了自己。

然而,还没等她问出口,他便告诉了她他对她的安排。

从理智而言,这确实是个最合理的安排。

他前路莫测,听他言辞,能否活着到达他想去的地方,都是一个未知之数。此刻若是将她带在身边,累赘不说,于她,也如同是在跟着他以命犯险。

而如此的安排,即便考虑到再糟糕的情况,至少,她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确实是为她好,菩珠不否认这一点。

但她更有一种感觉,他现在变了一个人。

以前对着她时,他总是喜怒不定。

他会对她好。和她做那种事时,她总也能感到他对她的喜爱和对她的索求无度。分别之后,他会因为想她而千里奔波、深情告白。

他也时不时地会斥她、讥她,愤怒之时,甚至说一些让她耿耿于怀的恐怕一辈子都难消解的话。

那样的李玄度,才是菩珠习惯的李玄度。

然而自上郡见面,那一夜过后,他便不一样了。

他彻底地变了。

他再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说半句可能会惹她不快或是伤心的话。他对她处处照顾,十分体贴。

然而,菩珠却感到两人中间已是竖起了一堵墙,无形地将他和她隔开的墙。

这一夜,她因他终于主动告诉她他关于将来的设想而感到欣喜无比。她因他向她描述的那一切而感到激动。虽只寥寥数语,她的眼前却仿佛看到了一卷将要徐徐的宏图大卷。

但她也因他最后那个未征询过她便就做出的决定而感到失落,无限的失落。

在这个借宿于野村农户家中的漫长的春夜里,后来,菩珠不知她身畔平稳呼吸着的李玄度有没睡着,反正她是无法入睡。

她一直醒着,思绪被紧张、担忧、兴奋以及那几分难言的失落所占满,直到这一刻的天明。

李玄度的眼睫微微动了下,缓缓地睁开眼睛。他仿佛感觉到她在看他,亦慢慢地转过脸,和她对望了一眼。

“起身吧。”

他低声说道。

五更多,李玄度带着她离开了这家农户,在身后那对老夫妇的再三拜谢中继续上路往京都去。在荒郊又行了一日,天黑时分,终于抵达京都。

京都全部城门已是关闭,往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城门附近,看不到半个百姓的身影,到处都是披甲持矛的士兵,守卫森严,城门的墙头之上,人员来回巡逻,察看远处动静。

李玄度将菩珠秘密带到西苑。

西苑令其貌不扬,腿脚有疾,亲自来见李玄度,见完匆匆离去。

李玄度见菩珠盯着西苑令的背影,解释道:“他是姜毅的舅兄,早年曾做过长安宫的宫卫令,后来领兵打仗,以战功封正二品金吾将军,一次战斗中腿脚受伤,无法再任武职,回朝后,太皇太后让他做了此间的西苑令。这些年他虽远离中枢,不问是非,北衙和南司的人员也经历过换血,但还是有些故人的。你放心,再等等,他必能将消息传至蓬莱宫。”

菩珠盯着西苑令看,倒不是怀疑此人是否有能力做成这件事,而是想起了前世。

原来那时悄悄送走李玄度的人,就是这个西苑令。

事后她也曾猜想,会不会是西苑令暗中送走李玄度,但想到那人毫不起眼且还跛了一腿的样子,便就觉得不像。西苑太大,不可能处处严加封锁,难免会有漏洞,被人有机可乘,李玄度当时出现在那里,或许是个巧合罢了。

没想到她当时的猜测是对的,只是又被这位西苑令的外表给骗过去了而已。

能在大索的情况之下将人秘密送走,这需要怎样的人脉?这个西苑令绝非泛泛之辈。即便此刻城门戒严,他要传消息至蓬莱宫,想必也有办法。

果然,等到半夜,陈女官坐着宫车到来,问了李玄度几句话,得知他是秘密潜出皇陵的,说太皇太后有命,要他立即返回,该做何事做何事,一切等待后命。

李玄度看了一眼菩珠,微微颔首:“我亦是如此打算。劳烦傅姆,代玄度转话至皇祖母面前,就说姝姝拜托她了,玄度跪谢!”

他说完便掉头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幕里。

菩珠跟着陈女官上了宫车,陈女官见她神色不宁,握了握她手,叫她不要过于担心,随即命车回宫。行至北城门外,负责看管城门的人见是蓬莱宫的车,不敢多问半句,立刻下令开门。

四更,正当夜色最是黑暗浓重的时分,菩珠终于踏入了蓬莱宫的宫门,被带到姜氏的面前。

姜氏独自立在寝殿的窗前,面向着远处的夜空,身影宛若凝柱。

那片夜空之下,是一片与此间遥遥相对的连绵高苑,长安宫。

菩珠立在她的身后,不敢发声,唯恐惊到了她,良久,见她身影忽然微微一晃,接着缓缓地佝偻了下去,似是站立不住,慌忙奔了上去,一把搀扶住了她的胳膊。

灯色冥离,姜氏白发苍苍,神情憔悴,整个人显得空前苍老,满身疲态。

菩珠心惊,颤声祈求:“皇祖母!您先去歇息吧!”

姜氏借她身子的支撑,缓缓地坐到了陈女官急忙送上的一张座墩上,吁出一口气,道:“知道我方才想到了什么吗?”

菩珠顺势跪在了她的膝前,摇头。

姜氏道:“我想起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的一些事……”

菩珠仰面望着她。

“我像你这般大时,已是皇后。看到外头的那株海棠了吗?那是我入宫后,从家中移栽到宫中的。后来我搬来这里,本想算了,再一想,有些舍不得,便又叫移到了此处。我年年看它开花,待它谢花,我便知道,又一年过去了。活了一辈子,这大约是唯一一件最后能跟着我一辈子的东西了。”

她的语气平静,菩珠却好似感觉到了那平静之下的惨淡和苍凉,不禁想起去年千秋之夜的那座五凤灯楼,华丽盛景,历历在目,对比今夜,此情此景,倍觉凄清,心中顿时难过极了。

“皇祖母,您怎会如此做想!除了这树陪您经历风雨,将来史册之上,必有您殷忧克难救危启圣的浓重一笔,您就是正统。除了史书,还有朝臣和天下百姓对您的爱戴!我从前曾对您说,我在河西之时,人人遵您为西王母,皇祖母您还记得吗?”

“还有!”

她搜肠刮肚,想了起来,急忙又道:“在秦王殿下的眼里,您是他生平最敬重亦最敬爱的长者亲人。皇祖母,您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要这般自伤!”

姜氏不动,低头,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好似凝视着她,半晌,摇了摇头,叹息道:“真是一个热心肠的傻孩子啊……你是想安慰我吗?我自负有识人之能,从前对你却也是轻看了。我记得去年千秋之夜,我登阙楼,旁人不敢直视我,唯你暗中大胆窥我。你为何窥我?在你眼里,我又是如何之人?”

菩珠胸口一热,说:“在我眼中,您是不世出的女中豪杰。从皇后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您英才大略,鸿业功勋,又始终顾全大局,大义为先,慈爱稳重。您配得上任何的荣耀和称颂。”

姜氏笑了起来,起先只是轻笑,慢慢大笑,直到笑得眼泪仿佛都出来了,转头对着远远立在一旁的陈女官道:“你听到了,这小女娃莫不是以为我是个圣人……”

她的语气,充满了自嘲。

陈女官眼睛发红,一言不发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于地。

姜氏渐渐止住了笑,对着菩珠道:“史官或会记我两笔,百姓或会赞我两声,但你可知,这一切的背后,我这一生,除了你所见的荣耀,我被天下和大局的名义所困,又做了多少我至今想起,也依然不知是对还是错的事?”

菩珠呆呆地看着她。

“小女娃,我非圣人。为了我的责任,我想要维持的局面,我牺牲过很多人,对不起很多人。怀卫之母,姜毅,还有玉麟儿……”

“我的玉麟儿,他从前是何等快意逍遥的一个少年,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当年我分明知道他是无辜,我却没能保护住他。我不配得他如此的敬爱……”

她的情绪似乎一时有些失控,口中喃喃地念着那个小名,眼角隐有泪光,声音也渐渐地静悄了下去。

菩珠感到有些震惊,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仰着面,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上布满了哀伤和自责的老妇人。

这一刻的姜氏,再不是她一直以来所习惯的那个带着无限荣耀光环的太皇太后了,她只是一个老妇人,衰老无力,普普通通。

姜氏在夜色中慢慢地吁了口气,出神了良久,情绪仿佛终于渐渐地恢复了过来,见菩珠还是那样怔怔望着自己,便道:“你对皇祖母,可是感到失望了?”

菩珠回过神来,急忙摇头。

姜氏凝视着她,微微一笑:“姝姝,皇祖母赠你一言,身处高位者,除了荣耀,还有随之而来的羁绊和责任。皇祖母这一辈子,身居高位,却做得不好,甚至极是失败,这才酿出了今日之祸……”

她转过脸,眺望了一眼长安宫的方向,慢慢地回过头。

“玉麟儿送你来我这里,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菩珠顿时想起昨夜他仗箭在地上为自己划出那一副地图的一幕,犹疑了片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道:“他对我说,他从小便有一个志愿,那便是斩断东狄人的羽翅,平定西域。他的皇兄容不下他,如今太子上位,想来更是如此。他拟绕西海之道去往西域,既是自救,亦是初心。大丈夫若能快意拼搏,纵九死,想来也是无憾。只是……”

她一顿,悄悄地看了眼姜氏。

“他对我说,他入西域的那一天,便就意味着他背叛朝廷。他不惧叛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太皇太后。他怕您会对他失望。”

姜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菩珠说完,心情有些紧张,立刻膝行后退了几步,跪拜在地,深深叩首:“皇祖母,他三番两次遭遇暗刺,秋a如此,侥幸躲过,便就在前两日,他明里被派往皇陵办事,暗中却是再要索他性命。若非他运气好,他早已经丧命!皇祖母,非他愿意背负叛名,实是一退再退,如今已是无路可退。不走,便就只能坐以待毙!恳请皇祖母,念他一片拳拳之心,莫要怪他。他昨夜对我说,他会亲自来向您请罪,叩求您的谅解……”

菩珠说着,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叩首于地。

“他何罪之有,又何须向我叩求谅解?”

忽然,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我曾以宗法和大局之名,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机会,本就该为他做些弥补。虽然任何的弥补,相较之下,亦是如同片甲只鳞,不值一提,但至少,我绝不会容许让他再次担负起他不该有的罪名!”

菩珠心跳加快,慢慢地抬起头,见姜氏凝视着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他想去,我便让他去。堂堂正正,无愧天地,毋论祖宗,为何要九死一生,背负叛名?”

“罪恶和阴私,可以借着宗法掩饰,大行其道。光明和坦荡,却要受到打压,乃至沦为牺牲,天理何在?”

菩珠的心,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再次飞快地膝行到了姜氏的面前,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感激地唤了一声:“皇祖母……”声音已是哽咽。

姜氏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你父亲在西域奔走的那些年间,明宗便曾有过设想,若成效再显,便效仿前朝,设西域都护府,平定西域,收归人心,调节各国纠纷,抵御东狄势力,以你父为首任都护。当时铸好印信,还派了一支人马出关,在前朝曾设过都护府的乌垒屯田戍障,除供应往来使者,更是为设立都护府做准备。谁知天不遂人愿,亦或是我李朝国运未至,不久你的父亲便就罹难,再没多久,出了梁太子案,明宗亦随之驾崩,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至于乌垒的戍障之地,听闻数年前,遭了东狄袭掠,那支人马也被杀戮,如今大约早就荒废掉了……”

菩珠仰面,双目含泪,呆呆地望着她。

“你皇祖母如今虽老了,蛰居深宫,但只要我没死,站出来,说的话还是能管几分用的。玉麟儿要去西域建功,我便把当年那枚铸好未曾启用的印信交给他,让他带着,从玉门堂堂正正地出关!只是……”

她凝视着菩珠。

“这是皇祖母能为你们做的全部了。名为都护,实为空衔,出关之后,克艰攻难,全要靠他自己了。”

菩珠用力地点头,欣喜的泪,不停地从眼眶里坠落,自己抹去了,将脸趴在她的膝边,闭目消化着这个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消息。

姜氏仿佛叹了口气,爱怜地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寝殿里静谧一片,天色再次渐渐地亮了。一个宫卫匆匆入内,和陈女官低声说了几句话。陈女官走了过来,禀道:“太子和郭朗郭太傅一道前来求见太皇太后,太子道他有罪,人跪在宫外。”

菩珠立刻睁眼,坐直了身体。

姜氏笑了笑,对菩珠道:“你看,他这么快就来了。连自己一个人来见我的胆色都没有,要带着他的太傅。也是难为郭朗这个老滑头了。”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替我更衣。我去见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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