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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秦王从出生就是世子,从来觉得嫡长高过一切,从来不觉得别人有资格和他争。

“恕属下托大说一句,太子府于属下,基本上就像个筛子。太子府的事,属下想知道的,就都能知道。”霍决道,“想来,对牛贵来说,也是一样的。所以太子说的话,牛贵现在必定已经知道了。而且……”

霍决沉默了片刻,才道:“殿下有没有想过,牛贵和陛下说了什么,怎么就能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来?除了一句‘秦王乃是嫡长’之外,他们还说了什么?怎么一句都没传出来?殿下,他……可是牛贵啊。”

赵烺想起来他对牛贵两次印象最深的时刻。

一次是他们冲进了太和殿,牛贵站在大殿之中,黑色衣衫上,金线织就的蟒纹张牙舞爪。

他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人头。随随便便地把那颗人头扔了出来,赵烺当时并不是站在第一排,可还是吓得退后了两步。当时后面有人伸出手稳稳地抵住了他的背,不让他后退。他转头看了一眼,是霍决。

一次是父皇和重臣们争吵。这些无果的扯皮来来回回太多了,世子坐在父皇旁边,不得不强打精神,积极参与,赵烺坐在外围的鼓凳上,已经昏昏欲睡了。

可忽然,大殿上静下来。赵烺被这安静反而吓醒,睁开眼,又是那黑底金线的蟒袍,从容地走了进来,从容地说了一些话,定了乾坤。

因这两次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他知道牛贵公开支持了太子,打击太大,一时竟失了斗志。

此时此刻他听了霍决的话,呆了一会儿,道:“你是说……”

霍决肯定地说:“殿下,监察院都督牛贵不想殿下的知道的事,殿下一个字都不会听到。殿下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牛贵送到殿下面前,让殿下听到看到的。”

赵烺道:“他为何如此?”

霍决越说,内心里那一幅图的全貌就越清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的局势,和牛贵在里面的位置。

最关键的是,牛贵的态度。

“因为牛贵,根本不想支持秦王做太子。”他说,“但他绕不开太子这个正统到扳不动的嫡长身份。纵然是他,也不能和天下的礼教唱反调。所以,他在陛下面前说了无比正确的废话。”

“他不说,也会有别人来说。所以,太子也觉得这是废话。所以,太子根本不觉得牛贵支持他,算是什么大功劳,而是理所应当的事。于太子来说,牛贵的支持他,只是‘没有做错’而已。”

“但牛贵,牛贵这样的人想要的,绝不是在主人面前‘没有做错’!”

赵烺对牛贵印象深刻的两幕,也是霍决对牛贵印象深刻的两幕。甚至他一边说着,一边回想起当时的情境,都觉得血好像热了起来。

那个男人和他一样是残缺之人。他并不将自己当做人上人,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大局中的一粒棋子。

但他,他永远从从容容,在最关键的节点落子,让自己成为一颗对主人来说,最值得信任依赖,最有用的棋子。

一落子,便定乾坤!

“牛贵这样的人,怎么甘心成为一个对主人无用的人呢。”霍决道,“殿下想想,从我们入皇城的那日起,牛贵就口口声声说立新君的事他不参与。可他最后做了什么?”

赵烺嘴唇动动:“他……”

他立了最大的功,成了元兴帝最信任的人。

连立储这样的事,元兴帝都拿去问他一个阉人!

赵烺恍然。

霍决道:“牛贵和属下,是一样的人。我们这等人,是不能没有主人的。但我们,都会选择主人。于属下,是选择会赏识我会给我机会的主人。于牛贵,他从来都是在他看中的人里,选择最需要他的那个人。”

代王和襄王都需要牛贵,但代王在和赵王的对决中暴露了太多的缺陷。在牛贵的眼里,这一个立不起来。

而赵王,赵王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牛贵。

于是,牛贵从容地走进乾清宫,站了襄王。

“而世子,不,太子,从来都觉得自己高殿下一等,从来都觉得自己继承一切都具有正统性。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牛贵的。”霍决道,“现在,是谁更需要牛贵呢?”

赵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喃喃:“是孤啊……”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牛贵在自己的宅邸中等来了齐王的使者。

他以为,来的该是一个幕僚,应该有些年纪,读过书,有个举人功名。这是之前他对齐王身边那个得力谋士作出的描绘。

但当使者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微微地诧异了。

“竟是你。”牛贵说完,问,“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主人身边可用之人太少,故后辈觍颜,可自称一声主人身边最信任之人。”霍决叉手,“后辈永平,见过都督。”

齐王的王府经营得颇为严密,眼线派驻进去,很快被察觉了,匆忙撤了。不像太子府,筛子似的。

所以牛贵对齐王的了解都是从外部观察得到的。

眼前这个年轻人,无论齐王走到哪里,都跟在齐王身侧。但他是个內侍,武侍。贵人身边常会有这种不离身的卫士,通常警惕机敏,身手高强。

牛贵没有把“內侍”和“幕僚”联想起来,所以难得地诧异了一回。

但齐王若要与他结盟,会来做说客的,只能是他那个“得力的谋士”。

牛贵觉得有趣。

因为他很多年没有在同类人中,见过文武兼工、智勇双全的后辈了。因內侍都出自内廷,张忠一伙子把持内廷太多年了,后辈们都只会学他们那一套。这些年就没出过什么真正有脑子又有胆色的人。

“说说看,我如今地位巩固,为何放着正统的太子不要,要跟齐王结盟呢?”牛贵拂拂衣袖,“让我听听,你要怎么说服我。”

霍决抬起了眸子。

“今上年事已高,因好奢靡,过于肥胖,身上有许多隐疾。都督却身体康健,大约还能活很多年。至少,会活得比今上长久。”

“太子自幼以正统自居,理所当然觉得自己的继承是顺天应道。他若即位,将无波折,也就不需要做许多阴私事。监察院北镇抚司衙门,阴气森森,又敝旧不起眼,从来只活在影子里,没了影子,只怕就要塌了。”

“而太子,非但不需要监察院,可能还要昭告天下,自己是个不需要影子的正统,拿监察院开刀。因为,他要讨好天下的读书人,因为读书人最支持正统,最恨我们这等无根之人。”

“以上这一切,又都比不上一件事——我的主人齐王殿下,无都督,不能成大事。”

霍决上前一步,在天下最阴狠毒辣深沉的权阉面前,毫不畏惧。

“都督位高权重,已登顶点。”他道,“我们不求都督为我主人主动出手。”

“自己的事自己做,我们只请都督在该落子的时候……定乾坤。”

这年轻人的眸光充满野心,信念坚定。他一句句流畅无比,显然所说便是所思,并非他人授意。

牛贵笑了。

没错了,这个叫永平的,就是他一直想知道的,齐王身边的那个聪明人。

第116章

立储和大赦的消息三月的时候到了江州,成了温蕙和陆睿的一则谈资。聊完了便也过去了。

这一日书院休沐,陆睿休息在家。

温蕙去了陆夫人那里商量裁夏衫,陆睿听了一会儿无聊,便先回来了。他穿着水波绿的道袍,丝绦束腰,抬头望见枝头的春意,想起来有个同窗跟他求一副闹春图,遂在东梢间里扑开了纸笔颜料。

画到一半时,有丫头进来送茶,将茶盏轻轻搁在了一旁。

陆睿专注作画,不曾抬眼。

可过了片刻,那丫头还没走,陆睿抬眼,拿开口中咬着的两支笔:“有事?”

那丫头个头比旁人稍矮,不是别人,正是温蕙陪嫁来的落落。

落落原不敢出声,见陆睿终于注意到她,一拉裙摆便跪了下去。

陆睿道:“有事说事。”他烦这种,耽误时间,打断了兴致。

落落眼泪掉下来:“我听梅香姐姐说,朝廷立了太子,大赦了……”

其实去年元兴帝登基,便大赦过一回。但这些事,陆正夫妇、陆睿夫妻还会聊一聊。到了丫鬟仆妇那里,就只知道“有新皇帝了,不打仗了”。她们在陆家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什么山东遭海盗劫掠,什么山西犯妇发配,离她们都太远太远了。所语者,不过是今天吃了什么,你裙子上绣的花真好看而已。

落落家败之时才八岁,虽背过了《百家诗》,可也不过就是个才背过《百家诗》的孩子而已。

只不过温家一家子才识字的水平,便显得她鹤立鸡群,很是被温蕙另眼相看了一段时间。

但大家小姐身边的丫头都是从小跟着小姐一起读书,一起培养出来的。她跟着温蕙嫁到陆家,温蕙却是在陆夫人那里吃小灶,落落只跟丫头们厮混。她接受的教育也就停在了八岁那年的水平,后面并无长进。

且她在温家显得与众不同,及至到了陆家,出色的、识字的丫鬟太多,她方方面面都泯于众人了。

在青州的时候,尚能稍稍在心里叹一下乡下百户小姐粗鄙不文。可温蕙以十几岁的年龄去追赶她七八岁时的学过的东西,学习的速度和深度都比她小时候强得多了。如今,早已经赶超了她。

再没什么能让落落觉得自己能超过姑娘,孤芳自赏一下的事了。

她成日里跟丫头们厮混,除了心里偶想起过去,不免有一丝丝悲伤幽怨,其他的眼界亦跟旁的丫鬟们差不多。去年新帝登基,她听了一耳朵,根本没那个意识。今年还是梅香说了一嘴:“我听公子和少夫人说,又大赦呢。去年才大赦过呢。”

银线忽然想起来,对她说:“你家会不会也被赦了?”

过去温蕙和银线都没提起来过,青杏、梅香这才知道,原来落落竟是官奴婢。

大家七嘴八舌:“要是在被赦的名单里,就能恢复良籍了。”

“去求公子问问吧。”

“万一呢。”

今日正好陆睿休沐,落落便壮着胆子来求了。

陆睿倒是听温蕙提过,说她是罚没的官奴婢,也曾是官家小姐。他知道落落家是卷入潞王案,潞王谋反无案可翻,从去年看,新帝明显把涉案的人员从大赦中剔除了出去。就表示根本没那个意思。

落落希冀的,希望不大。

除非是那种非常边缘的株连,且还得有得力的人舍得金钱为之奔走。总之,希望不大。

但他心里虽然明白,可毁灭一个小姑娘的希望,又的确是一件不太人道的事。他还是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好,你把你家里的情况说一说,可还记得父亲官职?”

落落早有准备,忙从袖子里掏出写好的纸递给陆睿。陆睿接过来扫了一眼,是个京城的五品之家。

五品在地方上,便是个人物了。但在京城里,五品多如狗。潞王能知道他是谁?

顶多就是跟潞王勾结的大人物倒了,波及到他。

更甚者,可能根本与潞王案毫无关系,纯是牛贵主持的监察院将事态深度化、扩大化而殃及的无辜。

山西的犯妇他管不了,但身边这个日日都能看见的婢子,求一个举手之劳,倒没什么。

他把那张纸还给了落落,道:“你去叫平舟来。”

落落大喜,忙行个礼去了。很快平舟来了,陆睿道:“去外书房那里,寻两期的邸报给我。”

去年新帝登基的一期,今年立太子的一期。陆睿道:“大赦的官员名单别落了。”

平舟去了。

从景顺五十年,到元兴二年,温蕙长高了,落落长高了,连平舟都长高了,跑得都比以前快了。

陆睿画完这一副闹春图的时候,平舟和落落一起进来了:“公子,取来了。”

陆睿道:“你们两个在外面看吧,看完整理好,送回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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