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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氏手一挥,两个婆子架着她往外拖。她的目光露出一丝哀求,看向裴元惜。裴元惜哀伤地望着她,再三保证会说服裴元君。

她绝望了,眼神逾发不甘。

沈氏备感欣慰,这个孩子如此善良,定然会理解自己。自己还让元君住在轩庭院的事,她肯定不会多想。

“元…元惜,你搬回轩庭院吧,母亲想…”

“不用。母亲照顾元君已是勉力,我岂能再叨扰母亲。我在水榭住得很好,离祖母也近,母亲不用担心。”裴元惜淡淡回着。

“元惜,母亲想亲自照顾你。这些年你受苦了,母亲对不住你。你搬回来吧,让母亲尽一尽自己的心意。”

“母亲,现在很好。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我并不会因此而怨恨你。”

裴元惜越是这样,沈氏就觉得越是恐惧。

康氏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相劝。

宣平侯催着裴元惜赶紧回去歇着,裴元惜听话告退。在裴元惜离开后沈氏戚戚哀哀地告退,扶着香芒的手去追她。

她没有走远,很快被追上。

朦胧的夜色中,眼前的少女莹孑而立。皎明如月的眉眼,平静无波的容颜。她是如此的淡然和安宁,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她越是这样,沈氏的心越痛,越是不知如何面对她。

沈氏痛恨自己的大意,明明已经是极尽小心防范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懊悔自己做过的事,为了替元君摘清居然说过那样的谎,元惜必是不会原谅她的。

这可是她亲生的骨肉啊。当她听到那句谁生的都不重要时,她的心痛到快要死去。她到底做了什么,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出那样的话来。

但是元君是她疼了十五年的孩子,她又岂能说割舍就割舍。

她想起前些日子还傻着的元惜,那么的喜欢围着她转,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唤她母亲,她的心更痛了。

“元惜,你能不能和母亲说几句话?”

“母亲想同我说什么?”裴元惜的声音很轻。

“我…元惜,你是不是怪母亲?”沈氏问,目光充满愧疚。

裴元惜遥望夜色,“母亲,我不怪你,这一切并非你的错。我也能理解你依然让元君住在轩庭院的做法,她除了母亲确实没有别的倚靠。母亲宠爱她多年,不是一朝一日能变的。”

“谢谢,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母亲。你放心…母亲会加倍补偿你的。你搬回轩庭院好不好?母亲想亲自照顾你。”沈氏泪如雨下,已然泣不成声。

裴元惜摇头,“母亲,人有所得才有所失。我有祖母和父亲的疼爱,不能再贪心。你身体也不好,照顾元君就行了。”

“你…是不是怨着母亲?元惜…母亲的心真的好难过…”沈氏情绪几近崩溃,抓住她的手不放。“当年我生产之时九死一生,轩庭院大乱。你是我怀胎十月的骨肉,大夫曾说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你可想而知,我有多在乎你…我千想万算都没有想过,如兰她竟然恨我至此,竟然会把你换走…”

说是九死一生绝不为过,她产后血崩不止,差点连命都丢了。她提前生产府里连个坐镇的人都没有,婆母不在,侯爷也不在。

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唯一相信的是自己身边的人。可是谁能知道如兰会怀着那样叵测的心思,故意和她同一天生产,还暗中换走她的孩子。

不过是半天时间,她像是苍老了十岁。凄苦的面容、悲伤的眼神,还有那欲言又止的愧疚。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亲生的女儿受尽苦难。换成任何一个母亲,都是不能承受之痛。

她身体摇摇欲坠,紧紧靠在香芒的身上。

裴元惜有些悲恸,目光同情。她曾有过期待,希望母亲自己有所察觉揭露真相。但是母亲的所作所为一次比一次让她失望。

诚然,她并不是很渴望母爱,可是谁不想多一个疼爱自己的人。倘若注定无缘,倒不如平常待之,免得徒增伤感。

“母亲,此前种种,你当真没有半点怀疑吗?”

沈氏凄苦的表情怔住,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是有过怀疑的,然而她并没有深究。其实早在多年前她与如兰前后脚生下孩子时,她就应该怀疑的。她为什么没有怀疑呢?或许是因为两人生的都是女儿,或许是因为她太相信身边的人。

过往如梦,她罪不可恕。

“我…”

“母亲应该是怀疑过的,就在不久之前李姨娘几次三番露出马脚时。但是母亲并没有仔细查明,我想比起真相,你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是个傻子吧。”

一番话如锋利的刀,刀刀割在沈氏的心上。她早已血肉一片模糊的心再次扯裂伤口,痛到无法呼吸。

她扪心自问,是这样吗?

答案她不敢细想,因为连她自己都害怕知道。

“元惜,我知道你怨我。怨我一时疏乎才害你受那么多的苦,母亲错了…母亲真的知道错了,往后我只想好好照顾你,求你给母亲赎罪的机会。”她泣不成声,靠在香芒的身上伤心无力。

裴元惜神情怅然,“我不怨母亲,你更谈不上有罪过。不过我以为父母之爱大多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不分伯仲,顾此失彼才是人之常情。你若顾着元君,势必会疏失对我的照料。我与元君是彼是此,你没有办法彼此兼顾。”

“我…我可以的…元惜,你相信母亲,我真的可以的。”沈氏像是怕她不信,举起手来要发誓。

她按下沈氏的手,淡淡一笑,“母亲自认为可以,却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

“你…你不愿意吗?”

“是,我不愿意。”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这样拖泥带水的母爱她宁可不要。她能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只觉得无比唏嘘。

然而她是当事是人,是那个明明出身尊贵却被换走的嫡女,是那个原本不计较自己生母是谁却被人毒傻的傻子。在她傻了的那十年间,樊笼困兽的感觉刻苦铭心,她无法做到淡然处之。

如果她答应母亲,她都能想象日后的日子,无非是明里暗地同裴元君争宠。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也不是她揭穿真相的目的。

她轻轻推开沈氏的手,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沈氏呆愣在原地,像根石化的木桩。

“我…我该怎么办?”

闷热的夜,鸣叫的虫。

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远去的裴元惜听到她的哭声,也唯有一声叹息。

春月对于自家姑娘的决定很不解,姑娘如今是嫡女,不正应该住进轩庭院里吗?况且她看得出来,夫人是真的很想补偿姑娘,姑娘为何拒绝夫人?还有李姨娘,那么对待姑娘,姑娘为何最后还会替对方求情。

姑娘眼下已经大好,再也不是从前的姑娘,她有些拿不准该如何侍候。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落在裴元惜的眼中,自是知道她有许多的疑问。

“有什么话就问。”

“那个…姑娘,你为什么不搬回轩庭院?还有为什么替李姨娘求情,她那么对你,你不恨她吗?”

在春月看来,夫人是真心想弥补姑娘受过的苦。就算是二…三姑娘也养在轩庭院又如何,姑娘才是真正的嫡女。

再者姑娘如此不亲近夫人,保不齐夫人会继续宠爱三姑娘,姑娘真的不在乎吗?

裴元惜微微敛眸,只要母亲还把裴元君当女儿一天,她就不可能毫无芥蒂接受母亲。至于李姨娘,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李姨娘机关算尽,如果让那样的人轻易死去岂不是太便宜。她还想看到她们母女相认的场景,必然是很精彩的。

“母亲照顾元君已是力不从心,岂能增加她的负担。李姨娘是三姑娘的生母,同我也是母女一场。我替她求情,不过是最后全一次我们之间十五年的纠葛。”

“姑娘,你心真好。”春月感慨,双手合十,“好人有好报,怪不得你还能清醒过来,真是老天开眼。”

裴元惜面色无波,或许真是老天开眼吧,她傻了十年还能再清醒过来。但她绝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做一个烂好人。

以德报怨这样的事情她做不来,以牙还牙才是她的生存原则。

春月看着自家的姑娘,暗道姑娘当真是好了,跟以前太不一样。以前府里的那些人总嘲笑她侍候一个傻子,现在她家姑娘不仅好了而且还是嫡女,看谁以后还敢笑话她。

“姑娘,侯爷吩咐过让你好好休息。”

“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元惜望着帐顶,久久凝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像是天荒地老。

突然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进来,然后似乎有什么人从窗户那里爬进来。她并未喊人,而是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来人。

还是那位少年,不过今夜他没有包裹那如同老妪一样的头巾。玉冠束发,未语先笑,手上拿着一包封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唉,你没睡。”他凑到她面前,紧紧盯着她的眸,与她不过一掌距离。“听说你好了,你是不是回来了?”

“嗯,我好了。”裴元惜望着他,“你以前认识我?”

如果不认识,为何如此熟稔?

“见过。”少年说着,似有些难过地低头,“我知道你就算回来了,现在也还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就好了,我天天想着你呢。”

裴元惜眼露困惑,眸光微闪。

难道对方是重生之人?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以后会和这个少年有什么交集。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有什么机缘会建立深厚的感情。

她掩住心里的惊骇,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你又带了烤榴莲吗?”

不知知道她喜欢吃的东西,而且还知道她喜欢的一些小细节。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明明她和他不过一面之缘,她却像是觉得认识他许久。

这种奇妙的感觉很陌生,她并不排斥。

“是啊。”他快活起来,大咧咧地坐在她的床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知道你爱吃,特意带给你的,你要吃吗?”

他对她没有男女大妨,难道他们以后的关系亲密到这个程度了?

“嗯…”她有些不忍心拒绝,但她现在哪里有胃口。想了想道:“其实烤榴莲固然别有一番风味,但这么热的天若是冰冻过滋味应该更佳。”

少年双眼一亮,一拍脑门,“是极,是极,我怎么没想到。下次我就给你带冰镇过的榴莲,说起来我还没有吃过呢。你说滋味更佳,那想必一定是更美味。”

“你也喜欢吃吗?”她问。

“我小时侯是闻着这味长大的,天生就爱吃。”他像是在回忆,目光中闪现怀念和些许忧伤。

裴元君细思着他的话,眸底幽深。

她示意他把那包东西拿过来,打开一闻,味道甚是怀念。再是胃口不佳,她还是捧场地吃了几口。

整个内室顿时飘散着难以形容的气味,少年笑吟吟地看着她吃,一脸的满足。

“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喜欢吃这样的东西,别人总觉得臭,根本不知闻着臭的东西吃起来却是香的。就好比人的名声,世人褒贬不一,以为窥一管而知全貌,却不知事实真相往往出人意料。”

听他这话,颇有几分世故。

瞧他小小年纪,也不像是历经风雨饱经沧桑之人,实难想象这样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是他心里切实的感悟。

“是不是觉得我说得有几分道理?”他笑起来,“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别人说我什么,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不会管那么多。”

倒是一个率性而为的人。

他说起一些野闻趣事,说到海外有国,居地之人或是金发碧眼或是面如炭色。又说那海外之地盛产各物,皆是凌朝未有。

“便是这榴莲,亦是海外之地产的。因为我喜欢吃,所以我专门遣人驻守在那里。你若还有其它想吃的,我一并让人寻来。”

她自知语多必失,在未知他人底细之前不可表现太过熟络,自是推说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经意却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少年临走的时候,还点了一支香。说是这香能散榴莲的气味,半个时辰之后就会散得干干净净。

她盯着那半开的窗户,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日后同这少年之间的牵扯。

思量无果,阖上双睛。

少年离开之后,一路走街越巷,后面跟着数十条忽隐忽现的影子。他熟门熟路地进了大都督府,大摇大摆地直接闯进公冶楚的书房。

几乎不用抬头,公冶楚就知道来人是谁。

桌案上是堆成小山的折子,桌案后是雅俊孤冷的凌朝大都督。如此深夜,他还埋首批阅折子。自从景武登基那日起,这几乎是他生活的常态。

一闻到那味,冷山般的眉微微皱起。

“她醒了,你知道吗?”少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坐没坐相。

公冶楚抬眸,看他一眼。

他耸耸鼻子,“你就一点不好奇,她醒来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傻女么?

公冶楚一点也不好奇。管她是不是真傻,是装傻还是其它,他都不感兴趣。后宅女子多诡计,他向来不喜。

“陛下深夜还在宫外不安全,臣现在就派人送陛下回宫。”

少年正是景武帝商行,前几日才从避暑山庄回京。做为一个不爱洗澡怕出汗的人,他最喜欢的就是待在冰盆充足的室内。

这么闷热的夜还在外面行走,可不多见。

商行闻言,小声嘀咕,“不用送了,回宫的路我又不是不认识,我等会自己进宫。我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你以后肯定会喜欢她的,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公冶楚眉头皱得更深,皇帝总喜欢在他面前疯言疯语,他已是见怪不怪。但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喜欢别人,尤其还是那么一个女人。

“陛下该学亲政了,免得朝臣说臣只手遮天。”他说着,深深看商行一眼。

商家的那些皇子皇孙们,都死在他的手里。商氏血脉的血流淌在他的剑下,他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些死不瞑目的商家人,以及还能听到他们怨毒的咒骂声和哀切的求饶声。

唯有眼前的皇帝,是他唯一饶过之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对方被他从水里救出一条命后对他的依赖,或许是他对那个皇位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总之,他留了商家一条血脉推举为帝。

天下人都在猜,他什么时候篡位。

这个少年,难道就没有想过吗?

商行不在意地摆手,“那些事你处理就好了,我们之间分什么你我,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真是替你们着急,要不是我不能插手不能干预,我真想给你们赐婚…”

“陛下,夜深了,你该回宫了。”公冶楚打断他的嘟哝声,敛下的眸中一片深沉,不知是否相信他这么信任自己。

他不服气地嘟起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等有一天你爱她爱到无法自拔,你就知道厉害了。”

无法自拔?

又是这样的胡话。

皇帝总是面前胡言乱语到底是何意?商家背信弃义,又怎么养出真正贤良的君王。必是故意疯言疯语,小小年纪倒有几分诡计多端。难道是故意把自己同那个傻女联系到一起,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个傻女是谁的人?

公冶楚不理他,重新埋首在书中。

他依依不舍地往外走,见对方不留自己,只觉得满心满眼的惆怅。望着漆黑的天幕,老气横秋地叹一口气。

“连个屁的苗头都没有,还真是看不出来他们以后会相爱的样子。”

唉。

真是愁死个人。

他走后,公冶楚出现在他刚才停留的那个位置。

黝黑的夜,偶尔幽幽有一丝凉气。他一身的墨紫,与黑夜融为一体。黑暗中一条人影悄无声息闪现,跪在他的面前。

“主子,陛下说了一句话:连个屁的苗头都没有,还真看不出来他们以后会相爱的样子。”

他略微垂眸,人影消失。

相爱?

他和那个傻女,简直是荒谬至极。

小皇帝莫不是以此来混淆他,借着那看似疯言疯语的话来扰乱他的心神,以达到将来从他手中夺权的目的?

真是天真。

漆黑一片的暗,如同多年前的那个浓黑的夜。夜风中掺杂着血腥之气,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那些尸体之中,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姐、叔婶、堂弟堂妹还有府中的奴仆下人。令人欲怄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血腥气与泥土的气息混在一起,最终成了东都城外一处无人知的尸坑。

年幼的他站在那尸坑之前,立下此生唯一的誓言。

公冶家的血,要用商家的血来偿。

多年以后,他终于报仇。那一夜商家子孙的血如果当年一样,飘散在整个东都城的上空。血洗过后的太凌宫人鬼噤声,他独自一人幽步其间如无人之境。

这天下是他公冶家的先祖打下来,商家人不知感恩反倒卸磨杀驴,活该有那样的下场。

妄想用一个傻女来乱他的心神,小皇帝当真是可笑得很。他岂是那等容易被人影响左右之人,又岂是那等沉迷美色之人。

乱他心者,当诛!

夜魅如鬼,树影人影皆绰绰。

裴元惜还没有睡着,忽然感觉有风进来,还有浓烈的杀气。那杀气太过霸道,绝对不可能是寻常的奴仆。

她的院子里,有丫头还有婆子,外间还睡着春月。便是大声呼喊把他们叫来,也不过是多送几个人头。

谁要杀她?

竟然如此大的手笔。

她双手死抠着床单,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杀气一步步逼近,她似乎闻到一丝有些熟悉的气息。

来人的目光固定在她的脸上,像是无数支冷箭从她的耳旁掠过,她仿佛能感觉自己脸部的冰凉。

为什么不动手?

不仅没有动手,她还能感觉到杀气在慢慢消散,最后随着杀气的消失还是那一丝在别处闻到过的气息。

一刻钟的时间而已,她如同经历一场生死大劫。劫后余生般睁开眼睛,室内已经空无一人。门窗完好,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那人来过。

只是那人…为什么想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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