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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眼中的洛阳,是一座殷实丰润的城,文人斗玄,医者斗草。士族田猎,野外飞鹰走狗,追獐逐鹿。

春秋两季之初,英苣华林荟,昆虫咸启门(1)。

出游的人们,逍遥登高城,东望则看畴野,回顾则览园庭,背面邙山郁葱,南边洛水万丈,逢雨季,一河暴涨,一夜之间,即渡化累季的春华秋实。

身如飞蓬烟絮的下等人,诸如席银,太容易醉在这一派触手可及,却实属虚妄的盛景之中。

可再好的华城,几经战火,被遗弃,被荒废,然后又被别有用心地扶起,折腾下来,多多少少,都会落下伤病的根子。只是因为它在当下人物的手中重获新生,尚显年轻,才没有被身在城中的人,轻易看出破绽。

然而,人和城的宿命有的时候是相关联的。

因此总有一个人知道,如何用华衣遮蔽身上的疮痍,

也总有一个人感受得到,春来冰化,履薄冰,涉川去对岸之时,那双腿颤栗的恐惧。

这个人,这几十年,都有些孤独。

直到他在铜驼街上,遇见了那只孤零零的半鬼。贪生怕死却又干了胆大包天的事。他想要逼出她的真实面目,想要看穿她从属于城中哪个势力,此行意欲何为。然而,当他以为,蹂/躏和羞/辱可以轻而易举地摘掉她的面具,露出其凶悍的本质时,令他不解的是,除了切切实实的“恐惧”,他什么也没有逼出来。

席银好像就是那样卑贱无知的一个人,不识毒,捏不稳刀,不识字,贪图零星半点的钱财,不知道自己被谁利用了,也不知道自己搅起了多么深的漩涡。一切只是为了救她一个“兄长”的性命。

她甚至不知道张铎是谁。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当下。

可是,这样也好。

孤独得太久了,张铎此时,很想找个人,陪他一起,在一方居室内,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要想,安安静静地一起,养一养彼此满身的伤。

过后的五日。

张铎背后的伤口开始结痂,有的时候痒得厉害。

可是对他而言,痛却比痒好忍受,于是他反而很倚赖上药时,那药粉渗入皮肤的痛感。

席银身上的伤却好的很慢,也不敢求他赐药,一个人傻傻的忍着,腿上的伤口还能趁着他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去舔舐,腰上的那一道却起了炎症,一日比一日肿得厉害。好在皇帝遇刺,宫城人心惶惶,内城里也不得安宁,中领军内禁军挂着镣铐铁索日夜在城中搜索,鱼鳞编甲反射着天光火光,无数从永乐里各处高门大宅前掠过,连高官车架,都避之不及。

因为连着几日不得人犯,传闻又要推兵去外郭搜查。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

在这种情形之下,张铎身为中书监,白日几乎都不在府中。席银才得以去箱屉里偷药,坐在光照不进的角落里,偷偷地疗伤。

他不在,清谈居没有人敢私进,连江凌也只在门外应承。

而外庭中,除了那只雪龙沙之外,就只有一个洒扫的老奴。按着时辰,从西面的窗户处,给她送饭食饮水。不说话,也不从不看她。

第六日,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了那个老奴。

“老伯啊。”

老奴抬起头,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

她自识衣冠不整,忙往帷帐后躲去,侧身羞怯地露出半张脸。

老奴见她窘迫,便背过身去:“去替姑娘寻一身衣裳吧。”

“啊,可以吗?”

说完又追了一句:“公子怕是不准。”

“姑娘被郎主吓到了吧。”

老奴的话令她有些窘迫,但她没有否认,不自觉地摸着身上的伤口,点头“嗯”了一声。而后忙求道:“老伯千万不要告诉公子。”

老奴仰面笑了一声。

连着几日的晴天,令东风渐暖,新燕归来,正在屋檐下筑巢,那雏鸟的绒毛暖融融的,和室中的女人一样脆弱。

“姑娘,怕是对的。在洛阳,连宫城里的陛下都怕郎主。”

她怔了怔,想起头一晚上,他裸/露后背,露出的那片血肉模糊,不由道:“连皇帝都怕公子,那又是谁让他受那么重的鞭刑。”

“你问过郎主吗”

她在帷帐后略一回想,想起他当时的神情,静水之下藏着她无法理解的暗涌,好像毫不在意,又似乎执念深重。

“公子说,那是家法。所以……是大司马?”

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在他的奴仆面前妄议他的私事,慌地分辨道:“我在城里听人说过,大司马对公子严苛,凡人都有个惧怕,公子是不是也……”

话声越来越细,老奴静静等着她的下文,却半晌没有等来。

他到也实不介意,望了庭中匍匐大睡的雪龙沙,闲道:“凡人都有个惧怕,这话到不像你这个年纪的丫头说出来的话。郎主从前很怕犬类,如今到也不惧怕了。要说他当下怕什么,还真没人知道。”

席银垂下眼睑,“我觉得不是。”

“怎么说。”

她回想起他夜里噩梦缠身的场景,不由地吸了吸鼻子。

“我……不敢说。”

那老奴也没有再往下问,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我去给姑娘找衣裳吧。”

“欸,老伯您站站,不……不用找衣裳,我怕公子看了,心里不痛快,我找您,是想求您帮帮我。”

“帮你什么。”

“您不告诉公子,我……我才敢跟您说。”

“那要看姑娘托我什么事。”

她犹豫了一阵,细声道:“我兄长眼盲,我来这里之前,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回家了没有。也不知道宦者有没有把银钱给他……”

她说着,从窗后伸出一只细若无骨的手来。手中托着一只包裹着什么东西的绢帕。

“这是我偷来的香,我不大认识,好像是……蜜木,你能不能交给兄长,让他看看,是否名贵。”

“你偷的?”

“是……”

她怯了下来,若……若是家中无钱粮了,就让他把这些卖了,多少去西市换些米菜。”

老奴低头看向那只无辜的手。“你偷郎主的东西,不怕再受责吗?”

她手指一颤,身子似向后缩了缩。

“他那天看到了,但没有打我……”

“姑娘如今身处此地,还有余力顾着外面的人?”

“我是兄长养大的,他为我……受了很多苦,我一直都记着,没有他,就没有我。您帮帮我吧……”

老奴抬起头。“你刚才说,你的兄长眼盲?”

“是。”

“听江凌说,今日有一青年造访府上,其人身着白袍,以青带蒙眼。”

“他可说了,那青带上绣着什么!”

“绣的是松涛纹。”

她闻言,容色陡然霁开。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郎主不在,府中不得引留外人,这是规矩。他若是来寻你的,也许尚在门外吧。”

临见金乌坠北邙山,张铎的车架才从宫城行出。

赵谦骑马送他。

铜驼的影子被牵得很长,道旁的楸树正发新叶,风力浮动着不知名的草絮。

“你说,晋王究竟想不想战?”

车内的人没有出声,赵谦不耐烦,反手用剑柄挑起车帐。

“闷在里面干什么,出来骑马。”

张铎在翻一道文书,头也没抬:“你伤好了。”

赵谦一窘,随即道;“养了五天了,早该出来颠颠。再说行刑的是谁啊,那都是咱们从前过命的兄弟,就做做样子,哪儿就奔着我的命去的。你以为都是司马大人啊……”

张铎手上的书页一顿。

赵谦迅即闭了嘴,尴尬地咳了一声,收回剑柄,悻道:“算了,你坐车,你骑不得马。”

车马并行,风里渐起蒸米煮肉的香气,冲淡了铜驼御道上的肃杀。

赵谦摸了摸马鬃,复道:“如果陛下决定讨伐东边,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想当年,你我北上伐羌,喝!那血祭白刃,赌人头换酒钱的日子,可叫一个酣畅淋漓,现而今,这洛阳城有什么好的,几个富户那美女的人头来赌酒,就觉得自己有,刀尖舔血的快意了吗?杀美佐酒,一群清谈误国的斯文败类!”

他说得满腔情/热,车中却没有应答。

“张退寒,说话!”

“说什么,说金衫关困战,你被俘,被逼……”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过去的事你能不提了吗?”

一时沉默,马蹄声里突然传来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也会臊,知耻不后勇,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区别。”

赵谦猛地回过头:“你够了啊,骂就骂,扯什么娘们儿,我赵谦是没你看得深远,被俘受辱我自己认,自己给自己嘴巴子。是,要没你,我在金衫关也许要被万箭穿心,我说了,你要我的头颅我削了给你,但你要拿我跟女人比,你就给我下来,就这儿,杀一场。”

“你在跟谁说话。”

赵谦忍无可忍,“跟谁说话,跟中书监大人说话,大人位极人臣,不觉得强极易折?”

“不觉得,还没攫够。你大可不必陪我走这一段。”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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