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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山洞也就六七里处,大大小小的军帐已被支起。

“分明一早定下,非至寒地不停驻、不落营,为何歇在这里?”一人小声问。

“不知道。”另一人低声回,犹豫片刻,“许是主上,遇见了故人。”

这两个都是“新人”,都不识桃花面,但能跟随顾星朗出门的,头脑技艺都一等一,有此觉悟,实属寻常——尽管他们万般猜不到,所谓故人,是已故的皇后。

纪齐刚听完另一边执行命令的人回来禀报,只觉身心疲惫,转一忖陛下至少没在白日当场闹出动静,已算顾全大局——皇后薨逝于景弘十年,天下皆知;他们身在蔚境,更该万分小心。

如此想着,往这头走,恰闻那二人低语,沉声斥:“妄论上意,不要命了?”

“属下知罪!”

二人敛首,待要问明日安排,余光扫到向晚的天色里焰火移动,是兵士高举火把,护送主上归来。

主上身后,相隔四五步,是白天那名女子,绛红斗篷被火光映得灼灼,分明置身人群,却有种独行天地间的孑然之感。

整幅画面其实寻常。

却莫名击打胸腔,教所有人原地不动,就那么默默望着。

顾星朗的心也随火光跃动,高一下,低一下,够不着依托,寻不到落处。

短短几里路,他十余次想要回头,强忍着,终于捱到了距大帐不远。

自景弘七年起,但凡不是重大场合,她从来与他并行,有时会借袖摆遮挡悄悄牵手,从不会这样笔直的一前一后,如生疏的君臣。

午后相遇到此刻,每个细节都如钝刀,在原本已经洞穿的伤口上反复磋磨。

王帐已在眼前,众卫林立,纪齐迈半步。

顾星朗即知是有禀奏,回头对阮雪音道:“你先进去。”

很正经的议事态度。阮雪音一再确认,仍觉独自入他营帐不好,稍抬眼帘观察,发现距王帐不远有一只格外小巧的帐篷——是佳人所居吧?如此机密行动,竟还要带人,可知宠爱。

顾星朗见她不动,递出眼锋。王帐前戍卫的是小八,恭谨抬手:“姑娘请。”

不明真相的“新人”们只觉这女子不像凡人,更似谪仙,光瞧面容身姿大概二十三、四岁?该唤“姑娘”。再瞧神情态度又觉是有二十六七,且有夫君,还有孩子——所以唤“夫人”更宜吧。

阮雪音闻声转头,看到小八,百感交集。

再犹疑就是真造作了。她遂向顾星朗行礼道声“是”,快步入帐帘。

“如何?”顾星朗走近纪齐低问。

纪齐压声更低:“公主和郡主玩儿得很好,陛下吩咐的吃食、小玩意儿,这时候能找到的也都已送到,拖至子时不在话下。”

“地方够隐蔽么?”

“还算隐蔽。蔚——慕容峋和阮仲虽都是行军作战的好手,毕竟只两人四只脚,入夜后更难,除非咱们主动现身,不易被找到。”

那厢阮雪音已在账内,被龙涎香的气味和烘烤得温热的空气激得打了个喷嚏。

短短时间,收拾得这样齐备,从床榻到案几无不精致,也只天子队伍有此能耐。

站这一会儿已有些出汗,她不得不解下斗篷,觉得挂哪里都不妥,于是抱在怀中,等着顾星朗进来。

外头顾星朗已听完回报,正在最后嘱咐:“别出岔子,尤其护好孩子。”

“是。”

“都走远些。”又吩咐,是说一众将士,“听到任何动静,都不用管,也不要让旁的人靠近。”

纪齐心头一紧。“是!”

顾星朗返身入大帐。

一眼看见她肃立静候,抱着她的斗篷。

“东西就在案上,你先看看,不必拘谨。”

声骤起,阮雪音吓一跳。“是。”

“斗篷给朕。”他走过去,伸手,“袄子要脱么?”

“谢君上。不必。”

“是不必挂斗篷还是不必脱袄子?”

她一动不动,浑身都在保持距离,仿佛他是一条吐着信的蛇。

“你要这样抱着大斗篷看图论事?”顾星朗继续问。

阮雪音只得将斗篷交出。

袄子也该脱的,实在热,但她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做这件事,哪怕只是一件外袄、外袄之下衣裙完备。

“你去看吧。朕就来。”顾星朗接过斗篷去往西侧,挂上,又解自己外衣,最终褪得只剩中衣和一件单衣。

阮雪音已至案边,没瞧见,拿出自己的几张残页,又低头查阅。

不见他的几页。

她心中疑惑,仔细翻找,炙热气息几乎是瞬间喷薄在耳畔,同时忽至的还有他的臂弯。

阮雪音脑中一瞬空白,是真没反应过来。

然后才清明,整个人已被他牢锢在怀里,严丝合缝,分毫不得动弹。

“君上做什么。”她觉得声不是自己的,大雪纷飞不及此刻混乱。

“皇后离宫日久,可是忘了如何侍寝?”耳畔气息更炙,更近,唇瓣与耳垂已经若即若离,就要擦碰出火。

“君上自重。”她尽力远离他气息。

顾星朗似全没听见,更没感受到她抗拒,气息游动,从耳垂至脖颈,碰触而至碾转,阮雪音只觉浑身孔隙都张开,是冷意,让她发颤,开始挣扎。

“放手。”

他不为所动,双手亦开始游移,软硬兼施。

“放手!”阮雪音躲避不得,声已冷透,“君上的佳人就在不远——”

“可朕今晚不想要她们。”他声已喑哑,一口咬在她耳廓,“只想要你。”

阮雪音全力挣扎起来。

手肘后撞,扭动抽身,疼痛接连敲击顾星朗神魂,将他勉力维持的一点耐心驱逐殆尽——她竟抗拒他到如此地步!

他猛然将她翻转,欺压更甚,让她无处逃遁。俯首再要亲近,她紧抿嘴咬紧牙不留任何余地,他遂扣住她下颌发力,迫开那关卡,肆意侵袭。

青丝坠散,防御层层剥离。

阮雪音呼吸难继,渐渐真觉要窒息。

勉强再推,双腕亦被他反绞到背后,一手掌控,锢得生疼。

跌进那张榻时她整个人已陷入混沌。

时间被拉扯得比长河更长,滔天巨浪,望不到尽头,只有沉溺,无边的窒息。

他唤她的名字,仿佛温柔,手下却毫不留情,要将她撕碎。

“小雪我想你...”

“想得发疯...”

月辉倾洒冰雪地,王帐之外,几名干将分角落把守。

都不近,仍能隐约闻得声响。

暴烈又哀戚,急促又深长。

同为男儿,不难猜得其间正发生着什么。

能值守的都是“老人”,同一片月色下,除了静默,只有比夜更深沉的叹息。

纪齐所站位置,也近也远。

他想起淳风,想起边境交接时她明媚的脸。

“照顾好我哥啊。今时不同往日,他发起疯来,要出大事的。”

已经出大事了。纪齐看着雪地上银蓝的月光发呆。能顺利抵寒地再平安出蔚境,便是万幸。

明月出山峦,近子时,雪原重归深寂。

他久站已不觉冷,手脚都有些木,远远瞥得一名同僚归来,上前两步去迎。

“如何?”

“两位小殿下安好,没哭没闹过,现也送还了,只是——”能去执行如此命令的也都是“老人”,都知道两个孩子的身份。

“只是爹爹和舅舅暴跳如雷?”纪齐不怕别的,就怕打架。

“照主上交代,晓之以理,他们很快也明白动武对双方不利,暴露了谁都没好处。是过了几招,所幸没闹大。”

纪齐长舒一口气,道声辛苦,余光瞥见远处又一个黑点正近。

“好像是——”越来越近,同僚是才见过阮仲不久的,已有些辨出。

纪齐也瞧出来了,“你去吧。我来应付。”

“此人可不好应付。方才我们二对一,竟没占到上风。”

“真动起手来再说。你先警示其他人,务必守好陛下大帐。”

王帐之中,龙涎香的气味本在变淡,却因空气比早先潮热,混杂出一种奇异的浓郁。

这临时的卧榻不够软,被子却够厚,裹一双人在其中,将浩瀚天地都隔绝。

顾星朗不眨眼,痴凝怀中人的睡颜。

肤如玉透,羽睫深覆,绯色的浪潮还未彻底褪,泪痕半干,清冷而楚楚。

他觉得她哪里都变了。

又哪里都没变。

该因太久未经人事,她生涩得像是初次。

那些粗布衣裳亦如催命符,更衬她玉骨冰肌。

他因此被焚烧了意志,试图怜惜,却是无法克制。

小雪。他依然不敢眨眼,只怕瞬息功夫她便会再次消失。

又忍不住微笑,带些小心翼翼地,不想这失而复得的狂喜被任何人察觉,最好老天爷也别知道——心中至爱要彻底藏起,藏好,才不会遭人嫉恨,才不会失去。

他半低头,轻吻她的额。

而至眉心,眉梢,眼睑,鼻尖,唇角。

完全不够。他本拢她在怀,又紧了紧,那橙花香不如昔年纯粹,似混了树叶或某种草木的气味——依然很好闻,她的香味总是最好闻的。

下一刻有响动传来。

话很少,多为拳脚之声。他蹙眉,稍忖,翻身而起,帮阮雪音掖好被子,踩过满地狼藉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走到帐门口。

“让他过来。”

四个围一个,激战正酣,但主君开口,哪怕声不大,没人会听不见。

阮仲提着刀便往这头来,立时被两人左右扣住肩臂,纪齐上前,卸了那把刀,又从头到脚仔细搜一遍,方令撤手。

黑沉沉的冰冻夜,厚积的雪地被踏得震响。

阮仲徒手而具千钧之势,顾星朗却意兴阑珊,虚披的袍子拽地,噙了很淡的笑意等他。

足够近了,他先看见他歪斜不整的中衣之下,硬韧的肌肤之间,有抓痕。

那样的位置与形态,只能是因挣扎抗拒。

这是她的抓痕。

周身血液瞬间冲至头顶,阮仲拳头已握紧,仍秉着最后一点理智咬牙问:“她呢?”

“已经睡下了。”顾星朗平静答。

阮仲的右拳在最后一个字音尾处挥起落下。

顾星朗不躲也没还手,几乎要倒地,又被对方狠狠攥住衣襟:

“你这混蛋!你,”阮仲声颤,“你怎能这样对她,怎么舍得!”

纪齐与另外三人已是冲奔而来,被顾星朗抬手制止。

“从景弘十年算起,已近四年。”顾星朗似全不觉痛,声沉而定,“你照顾她近四年,所以我受你四拳,以作答谢。旁的你还想要什么,尽管提,能答应的,我都会尽力。”

第二拳便在最后一个字未结束时落下。

顾星朗轰然倒地。

阮仲蹲下再次攥住他衣襟,将他半拉起,“她要跟我回家。”

“她的家在祁宫。”

“她已经离开你了!”

“她是不得已!”顾星朗终于失了冷静,“她离开也是为了我,她心里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你跟我一样清楚!”他眼红欲裂,一字一顿:

“她,是,我,的。”

阮仲高高挥起第三拳。

却没落到顾星朗身上,只是颓然地,重重砸向地面。

他整个人亦随之松懈,坐到地上,满目怆然。

“她就要答应我了。”他喃喃,“不,她已经答应我了。”白日种种,分明默许,“她答应试一试,与我相伴余生。不是你。”他很慢地抬眼,

“不是你,顾星朗。”

响鼓无需重锤。

这番话便是响鼓。

白日牵手情景,夫妇之词,她对他的冷漠抗拒,每一项都在证实:阮仲没有撒谎。

顾星朗忽就觉得被击垮了。

心脑皆空白,许久才茫然去看天。深蓝夜幕上星子疏落,亮白的光,似一把又一把寒刃。

“让我过去!舅舅!”

万籁俱寂中响起一声,清脆如铃,帐前二人同时回头,扎着双髻的小女童就立在不远,雪夜精灵般,脖子周围一圈风毛轻轻摇动。

素日跟阮雪音一起,只觉那张脸肖似娘亲。真与顾星朗同处一幅画面,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女儿究竟是像爹的。

尤其那双星眸,暗夜里亦闪着夺目明光。

“朝朝。”顾星朗轻唤,眼与鼻瞬间酸胀,控不住泪意。

纪齐一干人便知不用再拦,眼看着孩子踩着积雪哒哒哒小跑,直跑到阮仲身边。

“舅舅受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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