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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庚的手下,有一人名叫刘管,极是能干,擅筹谋策事。此人从前曾在朝廷吏部做着小小的主事,怀才不遇,深感郁闷,后又获罪于上官被流放,中途逃走,在谢长庚还行走长江水道时就跟了他,如今做了节度使府的属官别驾,实则也是谢长庚为数不多的秘密幕僚之一。

他还有个本事。因为从前在吏部的便利,对各封国的情况了如指掌。上从王相,下到百官,凡有官职份位者,来历背景,他无不知晓。

谢长庚将刘管叫来,问袁汉鼎。

刘管说道:“此人是长沙国已故国相的义子,与慕宣卿一道长大,幼年曾在王宫做过伴读。袁虽年轻,但能力出众,为良将之材。长沙国与大人您缔结婚约前的那数年间,藩王混战,受到波及,四境不宁,曾因地界纠纷,与南蛮首领姜戎数次交战。当时袁汉鼎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已随老长沙王投军作战,立下过大功。如今长沙国里,除了陆琳尚可勉强主事,也就剩下这个袁汉鼎了。”

谢长庚沉吟着。

刘管以为他想延揽人材。

过去数年中,谢长庚屡次平定内乱,声望日益高涨,还缺的,就是一场对外族的大胜。

本朝延续至今,国祚式微,日暮西山,连内乱都无力应对,何况抵御外犯?河西之北的三郡二十城,被北人陆续占去,民众每每谈及,无不义愤填膺,对朝廷的无能也愈发不满。

三年前,北人在边境开来重兵,意图再夺河西。

当时的河西,土人和当地人频起冲突,各戍地的将士人心不齐,惧怕北人,可谓内忧外患。原节度使无力应对,初战便以败北告终,又失一城。被革职后,河西局势岌岌可危,朝廷无人再敢担这节度使之职,唯恐河西丢在自己手里,担这举国骂名。

谢长庚当时得了长沙王的保举,入仕不过一年,刚在平定藩王的战事里崭露头角。

打重兵压境的强敌北人和打国中国的藩王,不可同日而语。以他当时的情境,没有必胜的把握,便不好趟这一趟浑水。

在他收到朝廷的急诏,召他入京之时,他正在扫荡晋王最后的势力。

刘管等人,当时都在劝他,这个时候不宜接手河西这块烫手的山芋。万一不敌,不但身败名裂,从前的筹谋,也都将付诸东流。不妨故意放走晋王的残余军队,容他再次东山再起,兴兵作乱,这样,就能以叛乱未平军事缠身为由,巧妙地避开这个危机。等势力培植得足够了,河西那边也打得千疮百孔了,到时再出面收拾残局,事半功倍。

但谢长庚当时并未听从劝告,迅速荡清晋王的残余军队,便临危受命,立刻出京来到河西。这几年里,他练兵屯粮,攘外安内,以弱对强,身先士卒,硬是聚齐了人心,数次抵住北人的来犯,这才有了河西今日暂时安稳的局面。

那次之后,刘管等人,对他真正佩服不已,死心塌地。

刘管知他心思细密,算无遗策。但即便是现在,有时回想当初他不听劝阻冒险接任河西节度使这个职位的举动,刘管还是不大确定,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初衷。

是不欲河西之地落入北人之手,要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还是他对自己在那样的不利条件下也能把住全局怀了十分的信心,这才不惜孤注一掷,冒险出京?

但不管怎样,最后他是赢了。回首当初的那个决定,也实在是个明智的举动。

以如今的局势来看,他若能在对北人的战事中,改防御为反击,获得彻底胜利,夺回那三郡二十城,便是真正的人心所向,威望无二。他只要等到刘后的发难,以自保为由而起事,河西十数万将士,对他必唯命是从。他一呼百应,摧枯拉朽,试问,朝廷谁人能够反抗?天时地利人和,他全部占尽。这个皇位,除非他自己不要,否则,天下还有谁能阻挡?

大败北人之日,便是他易鼎登极之时。

见他半晌没有发声,刘管又开口道:“节度使固然求贤若渴,更礼贤下士,但这个袁汉鼎,与慕氏关系匪浅,犹如一家,恐怕不大可能会被您所用。何况,河西如今也不缺良将。节度使与其延揽这个袁汉鼎,还不如……”

他想说的另外半句话,有些不大方便开口。

河西内部,如今还剩一个隐患,那便是土人。

面对这些顽固的土人,就连一向无往不利的节度使大人,也有些一筹莫展。

据刘管观察,被节度使送走了的夫人,倒似乎可以用作与土人打交道的突破口。

但这一点,自己能想到,以节度使的心思,不可能没有察觉。

他有点不明白,为何节度使不好好加以利用,反而把人给送走了。

但这种夫妻之事,自己一个外人,似乎也不便开口。且既送走人,必有他另外的考虑。

刘管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看着对面的谢长庚,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仿佛沉浸在了某种思绪里,叫了一声:“大人?”

谢长庚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看向刘管,点头道:“我知道了,劳烦。”

刘管去了后,管事回到节度使府,见谢长庚,禀道:“照大人的吩咐,小人以大人之名,将长沙国的人引入驿舍落脚了。”

“领队袁将军叫小人转话,道他带来了长沙王慕宣卿给大人的亲笔手书,盼大人尽快拨冗,予以接见,他不胜感激。”

“除了这个,还说过别的没有?”

管事摇头,忽然又想了起来。

“是了。还向小人问及了翁主。小人照大人的吩咐,没提翁主已经回去的事,只推说小人不知。”

管事说完,见他神色冷淡,也没再问别的,便躬身告退,却又被叫住,叮嘱了一番。

管事十分惊讶。

这几年,也时常有朝廷官员被派来河西公干,全部是由节度使府的相关属官接待,按朝廷制度而行。

这一回,管事实在不懂,节度使为何会如此“款待”那个来自长沙国的袁将军。

但吩咐了下来,管事自然照办,匆匆告退,前去安排。

第二天的清早,一个貌美女伎被管事带到了谢长庚的面前。

女伎跪在地上,惶恐地道:“大人,非奴不从大人之命,是那位袁将军不要奴作陪。奴百般勾引,又跪地哀求,道若被赶走,大人便会责罚奴服侍不周,他便叫奴留下,自己出去和人一屋。奴实在没有办法。奴无用,求大人恕罪。”

谢长庚命女伎下去,临窗而立。

管事实在摸不透昨晚这场安排的用意,等了片刻,见他不说话,便冲他背影问道:“大人,今日可否见他?早上他见了我,又问大人何时见他。”

谢长庚转过身,神色冷淡:“不急,叫他再等个几天。”

袁汉鼎在驿馆里焦急地等待了三天,度日如年。到了第三天,终于等到会面的消息,立刻出发。

谢长庚是在节度使府的议事堂里见他的,但周围没有别人,只他二人。他坐在案后。袁汉鼎向他见礼,呈上了来自慕宣卿的亲笔手书。他拆开,随即请袁汉鼎入座,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前几日颇多事务,今日此刻才得以脱身。怠慢了袁将军,袁将军勿怪。”

袁汉鼎恭敬地道:“节度使客气了。今日能够得见节度使之面,转上殿下手书,我已十分感激。”

谢长庚浏览了几眼,放下书信,笑道:“我与长沙王本为郎舅,如同家人,便有龃龉,也无隔夜的仇,长沙王何必如此客气,叫你不远千里跋涉来此。他的心意,我领了。你若不嫌我这里地偏人鄙,不妨多住几日。礼尚往来,正好也容我备些薄礼,等袁将军走时,劳烦带回献给长沙王。”

慕宣卿在信里,除了为他之前带自己妹妹出京一事向他表谢之外,也提出这趟希望能将妹妹一并接回的愿望。

袁汉鼎在焦虑和猜测中等了三天,此刻终于见到了谢长庚的面。

他本以为会受冷待,乃至羞辱,便如前次谢长庚去长沙国时待遇相似。没想到对方谈笑风生,一副过往不计的模样,不管是真是假,此刻,长久以来,埋在袁汉鼎心底的对翁主的关切和心情的急迫,再也无法抑制。

见谢长庚绝口不提,他开口道:“多谢节度使美意。我出行之前,殿下再三叮嘱我代他转话,盼节度使予以方便,容我代殿下接翁主回去。殿下信中想必也提及此事。殿下命我转告节度使,倘若翁主能回,殿下倾力酬谢。只要能拿的出,绝不吝惜。”

他说完,屏住呼吸,望着谢长庚。

谢长庚注视着袁汉鼎,和他对望了片刻,说道:“倘若我告诉你,你来晚了,她人已不在此地。就在前些日,我奉太后之命,又将她送回上京与太后作伴,你长沙国将如何?”

袁汉鼎的心脏咚地一跳,脸色微变,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她是哪天被送走的?”他脱口便问。

谢长庚淡淡地道:“怎的,你想半路拦截,将她带走?”

这一刻,被人一语道出了心思的袁汉鼎,心情是无比的纷乱,又无比的沉重。

倘若能够随心所欲,他一定不顾一切,会去将她救回。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她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的。

就如同前次,分明知道上京于她而言是狼窝虎穴,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她离开洞庭。

袁汉鼎望向对面那个注视着自己的神色平静的男子,也是翁主的丈夫,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不敢!”

他定了定神,抑制住自己纷乱的心情,又道:“节度使此前既曾带翁主出京,想必对她也是怀有善意。这回又送她回去,应当也是迫不得已。节度使对我长沙国,依旧有恩,殿下得知,必铭记在心。翁主人在上京,我长沙国无能为力,也就只有大人你能护她周全了。我代长沙国的子民,先行谢过大人!”

他说完,从位置上出来,朝着谢长庚便要下跪行叩首礼。

谢长庚看着对面那个就要向着自己行叩谢大礼的身影,说:“袁将军不必如此。方才不过一句玩笑罢了。我既带翁主出了京,又怎会将她再送回去?她人确实不在这里了,但不是去上京,而是回了你们长沙国。”

袁汉鼎一时反应不过来,顿了一顿,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谢节度使,你此话当真?”

“倘若所料没错,她此刻应当早已到了。等你回去,你便能见到她的面了。”

谢长庚淡淡地道。

整个人,犹如从谷底,倏然升至山峰。

袁汉鼎被巨大的惊喜给击中,无暇去想对面这个男子,为何分明在已放人回去的情况下,先前还要和自己开那种玩笑。

他想也没想,非但没有起身,反而立刻向着对面座上的那人纳头拜去。

“袁某此行,本就受了殿下所托,希将翁主接回。多谢大人成全。请大人受我一拜!”

他的眼睛里,放出了无法掩饰的欣喜光芒。

就在这一刻,对着这双放光的眼,生平第一次,谢长庚在心里,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悔恨交加。

他后悔自己就那么放她回了长沙国。

他一直在忍她。当时真的是被她的态度给触怒了。而彻底触怒他的,是她为了摆脱自己,竟然不惜自用虎狼之药。

她通医术,连那个郎中都知道药性之毒,她自然也知道,长久服用会是什么后果。

但她却还是这么做了,只是为了避免日后和自己再有什么纠葛。

他自问对她已是很好了,更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就是在那一刻,他愤怒之余,也感心冷和厌恶。

更是彻底失去了耐心。

不过一个女人,还是个失贞的女人,自己何必和她再纠缠下去。

所以他当时毫不犹豫打发了人。

但谢长庚却并非宽容之人。

即便慕扶兰对他而言并无多大特殊,她却是他的妻。

哪怕日后等方便了,他会休了她,她也曾是他明媒正娶过的女人。这一点不会改变。

每每他只要想到那个当年得她恋慕,取她贞洁,令自己蒙羞的男人,他便感到如芒在背。

这种感觉,仿佛一根毒刺,牢牢扎在他的心底。

现在她人已被他赶走,他也没打算再见她了,但想起来,反而更加愤懑。

他极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先前她在这里时,好几次,他都曾想要逼问于她。

只是出于颜面的考虑,也知她不会说出来的,每次强行忍住而已。

他曾怀疑那人是齐王世子赵羲泰,但赵羲泰与慕扶兰早年于宫中分别之后,似乎再没见面,直到去年她再次入京。

除非两个人后来又暗中有过往来,否则,可能性看起来不大。

在对赵羲泰的疑虑有所减轻后,出于直觉,谢长庚又想到了自己前次去长沙国时遇到的那个名叫袁汉鼎的青年将军。

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私自定情,后来迫于情势,遵照父命和自己定了亲。

今天不过稍加试探,谢长庚便愈发觉得自己猜测没错。

这个来自长沙国的青年将军,他虽口口声声说是带着王命而来,在自己的面前,也极其谨慎地掩饰着他对王女的意图。但他的那些下意识的反应,又岂能逃出谢长庚的眼?

他的种种反应,远远地超出了一个普通使者或者臣子的本分。

谢长庚忍下心中翻涌而出的妒怒之火,脸上半点也不动声色,从座上起了身,走到袁汉鼎的面前,亲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笑道:“小事而已。你远道而来,一片忠心,叫我甚是感佩。既来了,便多留几日再走。”

袁汉鼎此行本意就是来接翁主,再向谢长庚传达慕宣卿的谢意。本以为任务艰难,没想到如此顺利,何况翁主人都回了,这里便是瑶池仙境,他也不想再耽搁,立刻婉拒。

谢长庚盯着他,说:“我这里美人俗气,入不了袁将军你的眼,更是留你不住。你既有事,我也不好强留,免得耽误你的正事。”

袁汉鼎想起那夜的美人,忙道:“节度使勿要取笑。蒙节度使厚待,袁某感激不尽,铭记在心。”

谢长庚打着哈哈,唤管事入内,设宴替袁汉鼎饯行。

袁汉鼎归心似箭,等酒宴一完,连夜都没过,当天便带着人,辞行离开姑臧回往长沙国。

这一夜,节度使府的书房里,灯火亮至半夜,迟迟未熄。

谢长庚独自坐在书房里,视线落在手中的卷案之上,半晌,未曾翻过一页。

他眉头紧皱,出神了许久,忽然想起一个人。

去年自己离开岳城之时,曾留朱六虎于城中。

已经小半年了,中间朱六虎只向自己递过寥寥几封言之无物的信,道他并未察出长沙国有何异样。

谢长庚原本想将人叫回来了。

他取了张信笺,提笔写了一信,传了人来,命将密信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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