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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襄儿低着头,薄薄的嘴唇抿了会,没好气道:“我自己能走,用不着你……嗯,你做什么?”

宁长久蹲下身,手覆在她握剑的手上,然后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离剑柄,赵襄儿默不作声,微有抵抗之后便被他夺过了剑,插回了那伞鞘中。

赵襄儿又理了理披落的长发,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捏着胸前被割裂的衣裳,只是那劲装本就熨帖身体,此刻碎裂之后更被撑开了些,再加上赵襄儿已然脱力,此刻遮掩得已很是吃力。

她咬着下唇,幽淡的眸子里闪着些许的水光,她没有多余灵力去消解脸上的掌痕,左颊火辣辣的痛意依旧如针芒般锥着,这极大地刺痛着她的尊严,更何况眼前还有个不知好歹的男人,竟敢离这么近看着自己最狼狈的样子。

她的脸颊有些烫,骨骼间的巨大惫意将她的身子压着,好似黏在地上似的,一动都动弹不得。

黑暗中,那不停加速的心跳声也却越来越清晰,此刻的身子也显得有些娇弱,难以抑制地晃动着,她心中的充斥的情绪随着血液滚烫地流动,传到了各个角落,她以为这种情绪情绪是恼恨,想着若非这个死道士对自己有些许恩情,等自己伤好了,一定要斩去他的手足,挖去他的眼睛。

宁长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见她咬着下唇,长长的睫毛不停打着颤,脸颊也更红了些,那捏着衣裳的手指颜色惨白,不停地颤栗着,像是随时要支撑不住了。

宁长久没有等到那难堪的一幕发生,他背过了身,轻声道:“上来。”

身后迟迟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宁长久忽然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撞上了背,他轻轻转过头,却见赵襄儿身子已经倾倒,半靠在自己的后背上,她闭着眼,细长的睫毛依旧轻微地颤着,一只手已无力地垂落,一只手依旧本能地抓着前襟。

她精神终于不支,昏了过去。

宁长久轻轻叹息,揉开了她紧握前襟的手,然后背过身,将她的双臂交叠在自己脖颈两侧,起身间身子前倾泻,将她背起,然后双手扶着那紧绷纤细的腿,让它缠固在腰间。

宁长久搂着她搭在身前的手臂,身子又倾了些,让她不容易滑落,此刻两人的身体紧贴着,那原本柔美的曲线被挤压得没了起伏,柔软的、有些奇怪的触觉被感官敏锐地捕捉,不动声色地隐没在意识深处,而一抹淡淡的幽香也很快被浓烈的血腥气压了过去,短促好像只是错觉。

宁长久背着她走到宁小龄的身边。

昏迷中的师妹也做不出任何的抗议,便被宁长久弯下身,以右手抄起腰肢,不太雅观地搂提了起来。

他就这样拖家带口地走进了更深处的夜色里。

……

原本便人丁稀少的临河城,此刻更显得阴冷死寂。

宁长久走到家门口,敲了敲此刻被称作“判官府”的大门,无人回应,宁长久直接推门而入。

宁擒水握着判官笔,站在屋子与院子交界处的檐下,神色紧张地看着他,说着酝酿了许久的腹稿:

“你先止步!当年你在那土胚子房里做工,是我将你买出来的,如今你更是学成了一身剑法,这其中的缘分多少也与我相关。如今满城危难,你我总有些师徒情谊,那白夫人大势已去,我愿意帮你收集零碎的权柄,让那贱人再也不可能拼凑出完整的力量。宁长久,一时的意气冲动可成不了多大事业,这世上何来永远的仇敌?”

宁长久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拔出了赵襄儿背上的伞剑,一剑过眼。

宁长久背着两个少女继续向前走,他走过宁擒水的身边,迈过门槛,走进了院中的雪地。

神国崩塌,冥君的权柄破碎的那刻,亡灵不死法则和判官的位格便也随之湮灭,方才那一剑之后,本就几乎耗尽了力量的宁擒水,眉心洞开,亡魂化作极细的流沙,一点点散去在夜色里。

“你会后悔的……”宁擒水艰难地地转过头,望着那沉默向前的背影,道:“你如今的所有死中求活不过是透支命运罢了,你……逃不掉的。”

他的声音压抑而不甘,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怨毒至骨髓的诅咒。

先前还无论如何都斩之不断的魂魄,此刻却以难以抵挡的速度消散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像是预言一般久久地回响在院子里。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是孤煞之命,哪怕这次你能侥幸活下来……但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不!用不了一年,你还是会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的……”

宁擒水魂影消散,判官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上面的墨迹早已干涸,柔软的笔毛紧紧地黏在一起,没有了丝毫的灵性。

宁长久无动于衷。

……

屋中,宁长久将几张椅子扯在一起,用绳子绑住椅腿,然后平滑地斩去椅背,连成一张简陋的榻,让伤势较轻的宁小龄躺上去。

然后他来到床边,松开了那环着脖颈的双手,可昏迷之中,赵襄儿的本能似是极为紧张敏锐。她手臂已有些僵硬,双腿也依旧紧紧地箍着他的身子,一点不肯松开。

宁长久按揉了几个她手臂上的穴位,让她身体缓缓放松下来,然后分开了她箍着身子的双腿,将她从背上解下,而少女与他皆半身是血,衣服上的血迹在长时间的紧贴之下黏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撕扯开衣裳间黏着的血,手指一点点捋剥过去,才将赵襄儿从背上松了下来,少女哼了两声,却没有醒来。

宁长久一手扶住她的后背,一手抄着她的腿弯,将她轻轻置躺在床榻上,他平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微弱的呼吸中,赵襄儿的胸膛还算均匀地伏动着,一如柔和的海风里托着堆雪浮冰涨落不定的寒潮。

他确认她只是后天灵受损,灵力枯竭导致的昏迷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轻轻地为她盖上了被子。

然后他来到宁小龄的身边,翻开她的眼皮看了一会,然后测了几个较为关键的脉搏窍穴,眉头渐渐皱起又缓缓。

宁小龄的伤势明面上较轻。

两个月间,她入峰之后剑术虽进步极快,但还未来得及锤锻体魄,先前他们自九羽上被白夫人打落砸在地上,身体受损最大的便是宁小龄,此刻她的后背上还有大滩的血迹,不过好歹是修行中人,外伤虽重却伤不得性命,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她应该都握不得剑了。

宁长久扶了扶自己的脑袋,头有些晕厥。

其实他的伤本该比她们都重,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体里却有一股无名的力量支撑着他,使他两次在深坑中爬起,拔剑跃向白夫人,又在明明昏迷之后,猛然睁开眼。

现在回想起来,先前白夫人抓着赵襄儿头发所升到的高度,是至少长命境才可以一跃而至的距离。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枚巨大的蛋,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挣扎出来,而此刻,那枚蛋壳已经裂纹累累,只是还需要一些关键的力量才能真正使其碎裂。

他第一天来临河城时,心中便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分明的压迫感,却激发着身体深处的什么。

所以他留在了城中,等待着那个冥冥中契机的到来。

而此刻,那种感觉更像是压抑感,他恨不得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将胸膛中的一切尽数震碎。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连忙打坐静心将杂念摒去。

如今这座酆都已几近死城,许多鬼也已经聚合成了怨灵,他绝不可松懈心弦,给它们乘虚而入的机会。

稍稍的调息之后,他给宁小龄稳了稳伤势,发现她的手很冰凉,便去隔壁的房间抱来了一床被子将她臃肿地裹了进去。

温度慢慢回到身体,宁小龄微皱的小脸也渐渐松了些,宁长久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颊又瘦了许多,不似过去那样圆润可爱了。

他搬了最后一张幸存的椅子,坐到了赵襄儿的床边。

赵襄儿凌乱的发丝海藻般披在了枕上,她的左脸颊红肿着,那个巴掌印依旧淡淡地浮现着,还未来得及消去颜色。

宁长久伸出手,轻轻拨开她脸颊上黏着的发丝,手覆在红肿的颊面上,他的手心薄冰般清凉,灵力透过掌心渗透进去,缓慢地消着肿胀与伤痕,等他松开手时,她的脸颊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依旧微微透着些许红色,像是一酡浅淡的醉意。

宁长久替她掖了掖被子,他的动作僵了一会,脑海中似是斗争着什么,最终克制了心中的某个想法,松开了手,搬着椅子坐在了屋外。

夜晚,墨色泼天、

他靠在木椅中,没有力气和精力换去那一身血衣,只拖着浓重的血腥气孤坐在外,望着漆黑的天空。

天空上没有星辰,红月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等待一场永不会到来的黎明。

他安静地坐着,想了许多事,脑海中最后的画面,便是白夫人转身走进夜色的场景。

他始终有隐忧。

他知道白夫人短时间也无法恢复,但是他的记忆里,那白夫人的身边,还有一个隐匿的青砂罐儿,那青砂罐究竟是什么?他原本以为那是类似于杀手锏一般的东西,只是今日逼到那种地步,为何她都没有动用那青砂罐呢?

这抹淡淡的忧虑像是雾,带着他的思绪一点点下坠。

即将堕入梦中时,屋中传来了一点响动。

那几张椅子拼凑的塌上,宁小龄醒了过来,她动了动自己的身体,然后骨碌一下便滚到了地上,宁小龄痛哼了一声,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感觉自己像是被裹在了一个茧里,就像是心魔劫时候那样,只是这个茧要更舒服一些,绵绵软软的,她忍不住下意识地滚了滚。

宁长久被那动静惊醒,转身回头,便看到屋子里卷成花卷似的棉被在地上滚来滚去,来来回回滚了好几遍后又突然没了动静。

宁长久心中担忧,只好强拖着困意与倦意起身,去探查宁小龄的情况,这一次宁小龄的呼吸要更加平稳柔和了,看上去只是方才滚得太多,把自己转晕掉了,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宁长久叹了口气,想着方才她转来转去的样子,也觉得天旋地转,脑子一晕,意识的最后,他回身拢上了门,然后精神下沉,倒在了宁小龄的边上。

……

……

雪巷里,白夫人身上的骨甲已经褪去,大片的剑痕斩开皮肤,久久未能痊愈,将那原本极美的身躯衬得可怖。

她在走入了一条巷子后,身子便直接跪倒在地。

若是方才那手持双剑的少女可以再斩出一遍那最后一剑,她便有可能被真正斩死阵前,然后跌落黄泉之中,骨灰焚尽。

她不敢去想那样的结局。

不久之前,五座蔚为壮观的神柱参天而起,如七彩琉璃般绚烂地立在面前,其上流动的光华美得好似所有世人憧憬的神话,崭新的神国便在那近乎完美的神话逻辑里撑开了它极尽富丽的一角。

只是这一切,都在此刻化为了泡影。

一个残破不堪的长命境,如何支撑起她多年宏图谋划的心?

她抬起手,从肩边的虚空中取住了那个青砂罐,她抓着青砂罐的边缘,身子爬了几步,碾着地上的白雪,然后将自己靠在墙上,将那青砂罐儿紧紧抱在怀中。

过了许久,她不知又梦又醒了几次,紧绷的双臂也松了些,她不敢去看胸口丑陋的、切入骨髓的剑痕,而是盯着那罐子,最后像是释然了什么,将那罐子如酒坛子一般抱在了手里,粗糙的边缘贴紧唇边,脑袋后仰,一饮而尽。

这青砂罐中并没有太大的秘密。

里面所盛放的,是她当年煮食自身时的一罐河水,她将这个留在身边,便是希望自己永远铭记那一日的痛苦,希望这份苦难可以像是越酿越纯的酒,直到神国落成那日,一饮而尽。

只是如今庆功的酒变得如此丧气。

那水中自然是带着很多灵性的,但这些根本不足以弥补她的伤势,她当年饮水之时,可是将那沙河的水面硬生生地喝下去了一丈。

“白姐姐……”

街角处,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白夫人抬起头,望着巷子口忽然出现的人影,有些诧异地眯起了眼。

树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慢慢地来到了她的身边,然后蹲下了身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白夫人冷笑一声:“跪我做什么?我自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你罢了,你不必自作多情。”

树白低着头,执拗道:“那几年,白姐姐对我很好,我一直记得。”

白夫人道:“你懂什么好与不好?”

树白抿着嘴唇没有作答,他的手陷在雪地里,紧紧地捏着一团雪,一点点将其融化。

冰寒透骨。

白夫人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在她的记忆里,长桥断裂时,他在那一头才是。

树白如实回答:“我从那条河里淌过来的。”

白夫人心头诧异,又看了他一会,声音轻柔了许多,道:“你现在知道自己的来历了吗?”

树白点点头:“知道了。”

白夫人嗯了一声,道:“但你不用觉得自己是谁的依附,从今往后,没有人可以控制你了,神国崩塌,但仅仅作为死城的酆都还算完整,身为阎罗殿主的你受到的影响却最小,这是你的福气。”

树白仰起头,看着白夫人,认真道:“我不在乎这些的。”

白夫人问:“那你在乎什么?”

树白轻声道:“白姐姐……你随我一同走吧,我们一同出城,去南荒无人的地方,好不好,我会保护你的。”

白夫人轻笑道:“傻瓜,你如今是这里的殿主,根本脱不了身的。”

树白眼睛里的光黯淡了许多。

白夫人又自嘲地笑了笑,道:“更何况,我如何走得出去,你也看到了,这城里还有许多人想杀我,等到他们恢复了力气,我……逃不掉的。”

树白闭上了眼,没有接话,身体颤抖着,像是陷入了什么挣扎。

白夫人看着他,平静的语调中起伏着微微的魅惑:“要不你现在去将他们杀了吧,到时候没有了后顾之忧,我可以慢慢想办法帮你摆脱这座城的束缚,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去南州,中土,西国……亦或是那些传说中的绝境,我们可以慢慢去看的……现在这城中没有人是你的对手,再晚一些,就来不及了。”

树白低着着头,手中紧抓的雪渐渐融化成水,他始终没有回答,只是陷入雪地里的双臂一直在抖。

白夫人以为他在挣扎着什么,还想再多劝说几句,却见树白抬起了头,他脸紧巴巴地皱着,眼睛里有什么一下子滚落了下来,顷刻间便是满脸泪水。

他盯着白夫人在视线中有些模糊的脸,哽咽道:“白姐姐,你究竟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呀?”

白夫人看着他脸上莫大的悲伤,唇边打转的话语轻轻吹散在雪巷里。

她这才想起,原来已是五年过去了,树白也已长大了许多,而在今日经历了这些之后,他也不再是那个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小男孩了。

苟活了这么多年,被几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拖到这种境地不说,如今更是连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都骗不了了,何其可笑啊。

她自嘲地笑着,抱着双臂遮掩着丑陋至极的剑伤,长长的头发垂下,覆在自己的身上,如一个漆黑的棺椁。

树白伸出手臂,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他抬起头,认真至极地看着白夫人,道:“师父与我说过,以白灵骨熬汤可以长生不死,白姐姐,你过去帮了我这么多,现在……我想报答你,我可以给你长生!只要你答应我,活下去以后,不要再乱杀人了……”

白夫人眸子微动,她心中的贪念如邪火般窜起,她盯着树白,思量着他的话,神色有些炙热。只是,没过多久,她嗤然一笑,眸中的光芒熄灭,生无可恋地靠在墙壁上,对于树白的提议,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只是淡淡道:“你那点骨头值几斤几两,能熬个什么汤?”

……

……

宁长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床榻上,他的脖子上搭着一个冰凉的事物,他摸了摸,立刻收回了手。

那是一把剑。

黑暗中,已换了身宽松白裙子的赵襄儿女鬼似的坐在床边,手中握着的剑贴着他的脖子,冷冰冰的脸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作凶狠,总之看起来有点吓人。

宁长久手指捏着剑锋,往一边推了推,道:“殿下这是做什么?赵国女帝恩将仇报,这事情传出去可有损殿下清名啊。”

赵襄儿冷哼一声,持剑的手纹丝不动,道:“老实一点,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要是再敢油嘴滑舌,免不了你皮肉之苦!”

……

……

(今天只有一章……不过蛮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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