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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说,我们不能待在屋里,太容易胡作非为。他带我出了门。
其实我们都有些累,沥川肯定更累。在门口时我忽然说:“沥川,把头低下来,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我解开胸前的辟邪,给他戴上。那块玉温暖而光润,带着我的体温。我想刚才沥川早就看到了这块玉,但我一向都有把各种玻璃珠子、有色石头戴在身上的习惯,他也就没太在意。
“这是什么?”他把玉拿到眼前,对着日光观察。
“辟邪。知道吗?今年是你的灾年,带着这个辟辟邪吧。”
他眉头微挑:“几时信起这个来了?”
“你不觉得你最近挺倒霉的吗?”
“嗯,有点。”
“告诉你吧,因为你被我克上啦!”
“克上了?”
“你属水,我属土。土克水嘛!”
他失笑:“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
“你信不?”
“压根儿不信。”
算了,不信就不要和他谈了。自己小心点不要克到他就好了。
沥川说带我去湖边。
我跟着他沿着一条碎石小道,拾级而下。沥川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向前蹭。每隔几步还要休息一下。开始是他牵着我,后来几乎变成我扶着他了。湖边明明就在眼前,我们却走了半个多小时。
正是旅游旺季,湖边上全是酒吧,有人在露天里唱歌、弹吉它,还有艺人的表演,不少人赤脚走在木板桥上,大家都很开心、很热闹。
“冰淇淋!哈根达斯!沥川,那边!”
刚才在机场吃了一根哈根达斯,意犹未尽。远远地看见一个冰淇淋店,我就嚷嚷了。
他随着我往前走,不紧不慢地说:“什么哈根达斯,到了这里要吃瑞士冰淇淋,movenpick。”
进了冰淇淋店,沥川给我买了一大杯,一半是巧克力,一半是菠萝。
“这是黑巧克力,可能有点苦,不过,吃惯了会上瘾。”
“好吃。”我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勺。低头看见旁边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每人都捧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杯子,在那里贪婪地舔着,不禁有点发窘。转身问沥川:“你自己不吃吗?”
他摇头:“以前很爱吃。现在……不能吃太多甜食,一吃就会被查出来。不过,看你吃也是一样。”
不远处忽然有个人高叫:“alex!hello!alex!”
我们循声望去,对面的露天酒吧里,有位金发美女隔着栏杆向我们挥手。紧接着她和一个栗发男人携手向我们奔来。
沥川和他们分头拥抱,叽里咕噜地说着德语。
“小秋,这两位是萨宾娜和奥本。他们都是我的中学同学,上个月刚结婚。”沥川一一向我介绍,“我送了礼物,可惜错过了婚礼。”
他向她们介绍我,我和她们分别握手,用英语祝他们新婚快乐。
“他们不懂英文,刚才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堂妹。我以前倒是经常带colette来吃冰淇淋。”
晕。难道我看上去真的很小吗?
不知沥川说了些什么,听罢介绍,这两个人用一种既甜蜜又感动的目光看着我。说话时,沥川的手臂一直揽着我的腰,自然而又流露出亲密的态度。为了让我听懂他们的谈话,他柔声细气地把他们说的每一句德语译成英文,又把自己的德语用中文再向我解释一遍。三种语言在他的舌尖里弹来弹去,居然互不撞车。
“他们问你,想不想一起去喝一杯?不喝啤酒,喝apfelschorle也行。apfelschorle是一种苹果汽水。”
我小声说:“沥川,你不能喝酒。酒吧里人多,你也不要去。”
沥川点头,悄悄地说:“有病的人就是方便,推辞什么都容易。我去告诉他们我不能喝酒。你在倒时差。需要休息。”
他说了一大堆德语,又和两个人分别拥抱,他们方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问沥川:“为什么你的德语也那么好听?好像法语一样?”
“我又不是希特勒。而且,德语也不难听啊。”
他自然而然地又挽住了我,继续牵着我在湖边上漫步。我紧紧地跟着他,感觉有点不真实。唉――我和沥川,有多少年没像一对情侣那样走在大街上了?
宁静的湖面上游着一群群天鹅和野鸭。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絮语。一阵风吹来,有点冷,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沥川站过来,将身子贴近我,一只手臂撑着树杆,替我挡着风。
“冷吗?”
“不冷。”
“到太阳下面去吧,暖和点。”他说。
“等我把冰淇淋吃完哦。”
他淡淡地笑:“瞧你,吃得一嘴都是黑的。”
“啊?”我惶恐,“刚才也是这样?在你同学面前?”
“嗯。不然人家怎么会问你是不是我的堂妹?”
窘啊。我低头到小包里找餐巾纸,一张也没有。
“我来。”他说。
没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某人捧着嘴,将上面的冰淇淋舔得一干二净。
“好了吗?”我窘到家了,心扑扑地乱跳。
“还有这里。”
吮我的指头,一根一根地吮。
“干什么嘛,大庭广众的。”
“以后还吃冰淇淋不?”
“吃呀。专挑你在身边的时候吃。嘿嘿。”
沥川给我买了块面包,和我一起趴在湖边的栏杆上,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掰开喂鸭子。
陪着我站了一阵儿,他指了指树荫下的一张长椅,说:“你慢慢喂,我去那边坐一下。”
我回头看他,他的精神倒是愉悦的,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眸微低,有点疲惫。我不由得想起在机场上他就神态虚弱,刚才却陪我排队买香肠,又陪我从山上走到山下,步行了这么远。
“你累了,”我警惕地说,“我们回家吧。”
“不不,”他摇头,“我只需要歇会儿。”
“椅子那么硬,你坐着会不舒服的……”
“行了,别争了。”
我不敢离开沥川,陪着他一起到长椅上坐下来。他的脸苍白如纸,在刺眼的阳光下,甚至有点隐隐发青。我握住他的手,问道:“你没事吧?需要吃药吗?”
“没事。”他说。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打开话机。
“哥。”
“嗯,别担心,我接到她了。”
“今天不回医院了。我陪着小秋四处走走,她只住一天。”
“当然签了字。herman不在。”
“不累,费恩会跟着我。”
“我说今天不回医院,当然包括今天晚上。”
“no.”
“小秋不在,喂鸭子去了。”
“你烦不烦啊。不要护士过来,少输一天液不会死人的。”
“别告诉爸,更别告诉爷爷奶奶。不然你欠我的钱明天全得还给我。”
“嗯。我会小心的。”
“对了,我想带小秋去kunststuben吃饭,你不是认识那里的老板吗?帮我打个电话吧。我怕订不到位子……今天晚上七点。然后我们去valmannbar……是的,是的,不喝酒。”
“再见。问候rené。”
他收线,对我说:“rené刚刚打开msn,在那头大呼小叫地问你失踪了没有。”
为了这一次的鲁莽,我已经后悔到家了。沥川需要住院,为了陪我,宁肯中断治疗。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他的家人肯定不会答应。
我舔了舔嘴唇,说:“沥川,你还是回――”
他打断我:“放心,我真的不会有事。”
就这当儿,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来,溜了一眼号码,没接,塞回兜里。
响了五下,铃声停止。过了十秒,又响了起来。
“沥川,接电话。”
他叹了一口气,打开话机:
“爸。”
“我在家里。”
“herman给您打的电话?”
“我有个朋友从中国过来,就住一天,我得陪陪她。”
“我签了字。不要紧,您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
“不会有事的。”
“那您想要我怎么样?”
“no.”
“no.”
“no.我说了不会有事,明晚就回医院。不,您不用回来。我现在不需要护士。”
“爸,您又来了!”
“爸!”
“我累了,要挂电话了,再见。”
说着,他就把电话挂了。我紧张地看着他。不料过了一分钟手机又响了。沥川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阴沉。
随即,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线。沉闷的水声,黑色的手机消失在湖中。
“沥川,听我说,”我急切地恳求,“别让你爸担心。我陪你一起回医院,好吗?”
“不。”他很镇定地坐着,态度坚决。
篓子越捅越大。我闷头闷脑地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着一池碧水。深吸了一口气,不让眼泪掉出来。
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沥川用力地搂了搂我:“不用担心我爸,我爸在香港。鞭长……什么的。”
“鞭长不及马腹。”
“对,就这意思。”
“沥川,这湖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一声,低头看我:“傻姑娘,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苏黎世湖啊。”
“哦!难怪这么大!”我问,“是不是你家的人都住在这一带?”
“嗯。也有住在别处的。我叔叔他们在另外一个镇。我爷爷以前住伯尔尼法语区,后来为了生意方便搬过来的。”
我假装打了一个哈欠,心生一计:“沥川,我困了,想睡觉。”
“别睡了,就来一天,还睡午觉,我带你去咖啡馆喝espresso吧。这附近有家小咖啡馆,味道非常好。喝两杯你就精神了。”他不为所动。
“真的困得不行了,你陪我回去嘛。”
他站起身来,带我到大街上招出租:“不是说衣服坏了吗?咱们买去。你喜欢裙子,春夏季正好卖裙子。”得,一物降一物,这人就是不让睡觉。
在飞机上看到旅行小册子,都说班赫夫大道是购物者的天堂,四月夏装上市,我可以买几条裙子,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碰上打折。可是苏黎世本身也是欧洲著名的高消费区,就算打折也便宜不到哪去。如果身边没有沥川,我可能会逛一整天,兴许能刨到价廉物美的好东西。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出租车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巷子里。
“这就是班赫夫大街吗?”
“刚才我们路过的那个有很多银行和商店的,是班赫夫。这里不是,不过也很近。好的服装店都在巷子里。这家salvatoreschito里的男装女装都不错,我曾经在这里买过皮鞋。”
我们走进去,沥川在沙发上坐下来。一位温柔漂亮的女店员耐心地陪着我选衣服,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试了两件连衣裙,在沥川的暗示下,又试了两双皮鞋和一只手袋。不到三十分钟,大包小包地出来了。
“为什么每次你买衣服都这么快?”
“因为你付钱。”
“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几毛钱一把的菜你却要讨价还价半小时?”
“因为我喜欢。”
某人无语。
“别急着上车,前面还有几家店,跟我来。”沥川牵着我,要继续往前走。
“要买的都买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沥川拽回出租车时,他脸上的疲劳已经怎么也藏不住了。可是他的计划却是满满当当的:先去咖啡馆喝咖啡,接着参观美术馆、大教堂、莱特伯格博物馆,晚上吃饭,完了去酒吧喝酒、听爵士乐……岂料车一开动,在路上晃了几晃,他就靠着我睡着了。我趁机拿出他先头写给我的地址,让司机将我们送回家。
半梦半醒的沥川被我和司机连扶带拉地拖到寝室,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沉睡过去。看他睡得那么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边打盹。
沥川像往日那样紧紧地偎依着我。睡梦中,我听见他呻吟了一下,身子弓起来,伸手按住受伤的腿部微微地喘气。手术后沥川一直有严重的骨痛,靠服用镇痛剂疏解。十来年过去了,疼痛转成慢性,虽不如当初那样频繁剧烈,发作起来,仍是半身痉挛痛苦不堪。这种情况在我和沥川相处的日子里遇到过几次。通常他会在半夜起来吃止痛药和安眠药,然后去别的房间休息。止痛药不怎么管用,热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发作,沥川都不想让我知道。直到我被在床上翻来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腾醒了,才能帮他一把。
我去洗手间热了毛巾,敷在他微微发抖的身上。见他眼皮轻动似想醒过来,奈何睡意太浓,在床上翻腾了几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声:“小秋……”
“睡吧,我在这儿。”我摸了摸他的脸。
他平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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