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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旗猎猎,今晨风大。
周文赫咳了口痰,狠狠吐在地上,迎面走来个军将,是个相识的,前营一个叫白旺的百总。
白旺身量不高,体格也不健硕,但为人勤恳谦和,待人友善,周文赫虽说与其交情泛泛,但也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周百总,都使起了吗?闯营那边刚来了几个报信的,正主儿距此间不过十里了。”
周文赫一张嘴,一股风刮来,卷起鬓角几缕发丝带到他口中。他“呸呸”几下,骂了句娘,方道:“都使昨夜没睡,现在正在小憩,不过甲束在身,到时候抹把脸就是了。”
白旺微微颌首,抵近了周文赫两步,小声道:“待都使醒来,请代为传报,就说姓刘的尽在掌握,不会有岔子。”
周文赫一愣,而后应了声。白旺又对他笑了笑,匆匆离去。
当日布下的计策,除了赵当世,只有覃奇功、侯大贵、徐珲以及周文赫知道。作为赵营头号肱骨,侯大贵也被安排了任务。侯大贵为人倨傲,能将如此重要的事交出手,想来受托之人必然也深受他的的信赖。而这个白旺此前从不显山露水,可谓籍籍无名,光看体态性格,也不是那种骁悍之徒,怎么就得到了以挑剔严苛著称的侯大贵的重用?
周文赫望着白旺的背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时,帐内赵当世的传唤声响起,他便抛下疑惑,入帐候命。
闯营的使者络绎不绝,一连来了五拨,待白旺打发了第五拨人,盔明甲亮,意气风发的赵当世穿过晨雾,跨马出现在他面前,身后周文赫等二十余名夜不收也是各据健马,昂首跟随。
白旺抬头仰视英姿勃发的赵当世等,暗暗赞叹,带着仰慕的心情恭敬道:“属下见过都使。”说完就垂首看脚,竟是再也瞧也不敢瞧上赵当世一眼。
赵当世笑呵呵的:“都是老弟兄的,还这么拘谨做什么?又不是凤子。”
杨招凤年纪小,且生性腼腆,纵然几次作战都立下功勋,逐渐得到了营中众将的认可,可有时候还是会在人前不自觉的羞红脸。因为关系亲密,没有什么顾忌,故而平素里大伙儿都爱拿这个事作为典型,互相挤兑挪揄,开开玩笑。
白旺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实际上,今年他已经三十出头了,因为皮肤黝黑,脸上多皱纹,就说是四五十岁也有人信。一般到了这个年纪,又是八队跟出来的老弟兄,稍微能混点,处境都不会太差。可他因为少时家境极为贫寒,天生内向,自卑心很重,不太会表现自己。若非在施州卫最后几仗中豁出命来,砍了几个官军将官的脑袋,他现在连百总也当不上。
赵当世不过打趣说个两句,活络活络气氛,在白旺听来,则有如圣旨。他闻言立刻挺起身板,十分认真道:“是,属下明白!”
周文赫等见状,都私下窃笑,赵当世笑着打量了白旺一会儿,道:“交予你的任务,可能完成?”
白旺异常严肃,洪声答应:“属下誓死完成,如有半点差池,自提头来见!”
赵当世道了声“好”,也不再多言,与周文赫等打马自去。
等他们驰远,白旺立刻传令上下:“严加把控营门,无我命令,不可放一人出营!”
众兵齐声应命,一时间,赵营北大营辕门刀枪森森,里外戒备。
这且不提,那边出营后,赵当世一马当先,周文赫催马从后跟上,透过风声问道:“都使,把北营大门交给那个木头,恐有不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当世目视前方,只说一句:“侯千总定下的人,我信。”
二十余骑奔出数里,来到一处废弃的土地庙,这里,就是赵当世定下等候闯营人马的暂驻地。闻报,闯营的人距离此间不过五六里路,须臾可至。
周文赫取过水袋,递给赵当世,赵当世喝了一口,以手加额,看了看天,似是自言自语:“他们也该到了吧。”此言一出,周文赫等皆浑身一战,下意识的都将腰刀拔了出来。这些夜不收作为赵当世的护卫亲兵对于他口中的“他们”,皆心知肚明——一个刘维明,一个白蛟龙。
正如赵当世所猜测的那样,此间刘维明与白蛟龙正全力赶路。
昨日黄昏,刘维明又接待了一个使者。比起之前扫地王的人,这个使者的来头更大,自称是闯王身边的体己人。他的到来,给对于前路还有些彷徨的刘维明打上了一针强心剂,使他彻底坚定了反赵的信念——连闯王都暗地里支持自己,想来姓赵的命数已尽,不灭亡天理难容。
那使者离开后,白蛟龙也派人传来最新消息,言说今日赵当世将出营亲自迎接闯营来的贵客。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刘维明无比确信自己放弃赵营的正确性。同时他认为自己或许成了闯王、扫地王等巨头之间博弈的棋子。然而,就算是成了棋子又怎么样?能给这些人看中摆布,他甚至感到十分荣幸,心想地位低下如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站到风口浪尖,参与顶层的争斗。跟在这些大人物屁股后边,就算捡一口残渣吃吃,想必也是撑肠拄腹了。
他昨晚也没睡,一大早仍是精神抖擞。赵当世没动,他也不敢动,在营帐内坐卧不安,口干舌燥。临阵的恐慌与憧憬的兴奋不断交替袭上他心头,胸腔内的那颗心,一直猛烈激荡,几乎要冲破出来。
焦虑许久,终于,心腹来报,赵当世与夜不收出营而去,他一把将脸从捂着的手掌中抬起,声音都有些震颤:“好、好,咱们走。”
营外早已预备好了一支近百人的兵马,这些人都是他这几天精心挑选出的棒贼出身的兵士。只有这些老部下,刘维明才有信心在最危急时也能指挥得动。他带着人,急急出动,在半路与白蛟龙相逢,两下合兵二百余,径投东大辕门。
今日负责把守大营几处辕门的是侯大贵。没有军令,刘维明本来担心行动受阻,但白蛟龙很早就胸有成竹向他保证,已借着与何可畏的关系搞到了一张饬令,可以借着军事任务的名义出营。
白蛟龙与何可畏早有联系,只不过中途给赵当世敲打过一次,大为收敛。但藕断丝连也在情理之中,刘维明对此没有怀疑。到了东大辕门,侯大贵居然亲自守在那里。换了别人刘维明不会担心,但面对侯大贵,他没来由的心虚,登时大为恐慌,好在白蛟龙沉稳,不露形迹,将饬令交上。
侯大贵本不愿意开门,只说要派人去找赵当世确认。白蛟龙软磨硬泡,一边说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一边好言哀求,软话说了个遍,如此一番,侯大贵才勉强答应放行,可言语中透露出日后索要补偿的意思。
刘维明哪顾得上往后,一听有机会,赶紧应了,又怕侯大贵反悔,辕门还没完全打开,就带人鱼贯而出,白蛟龙紧紧跟上来,颇为怨愤道:“这姓侯的贪得无厌,好生可恶。”
“罢了,且容他嚣张这一时,待咱们砍了赵当世,端了赵营,必将这婢养的杂种剮碎了喂狗。”刘维明亦是不忿,不过想到自己大功将成,很快转为得意。愤恨之情也随着消弭无踪。
按照先前得到的消息,赵当世将会在营寨北面的一处土地庙歇脚。刘维明与白蛟龙带着人马,全速向那里赶去。同时,他不忘扫地王的嘱咐,抽出几个精干,按着约定,即刻去向扫地王那边早便候着的兵马报信。
兵行数里,遥望见远处逐渐清晰的土地庙,刘维明激动地咽了咽口水,拔刀高呼:“弟兄们,贼人就在前方,杀了他们重重有赏!”
按常理,即将接敌,都需转换作战序列,可一来太过激奋,二来轻视赵当世身边人数,三来在川中混斗惯了,刘维明依照往日的习惯,直接下令全军冲锋。
军令才下,手下近百名兵士不及歇息,就立刻加速狂奔起来,转眼间,刘维明身边就只剩下了十余个亲兵。他瞥见白蛟龙按兵不动,问道:“兄弟有啥好迟疑的?”
白蛟龙摆摆手道:“赶路太久,部下兵士疲惫。刘兄先上,我在后掠阵。”
刘维明暗自嘀咕:“就你事多,那些兵士又不是你老婆,要那么怜惜做甚。”虽这样想,对于拿下赵当世还是信心满满,更想白蛟龙不上也好,如此一来,这首功就没人来分羹了。
那百名兵士奔出百余米,到了土地庙,并不见一人,全都站在那里懵懵懂懂。刘维明看他们举止,好生怀疑,正想亲自去看看,岂料才迈一步,右侧林中马嘶人啸,余光掠过,一道黑墙如飓风般飞横过来。
“捉拿反贼刘维明!”
惊魂未定,后方一声大喝暴起,刘维明一呆,而后听出是白蛟龙的声音。还不及反应,一匹马从面前飞跃,擦到他身子,他整个人瞬时间就直直摔倒了一边,在泥灰里一连滚了七八个跟头。
“龟儿子……”刘维明灰头土脸,勉力支撑起身子,骂人的话没出口,先喷了两口血沫,摇摇晃晃的堪堪站起来。立足未稳,腿窝就被人重重一踹,一下子又跪倒了下去。还想回首一窥究竟,冷不丁一把刀架上脖子,后头白蛟龙声音再起:“别动!”
刘维明听出他话中杀意,不敢动弹,抬首向前,只见一拨二十余人的马军此时已经隔在了自己与兵士之间,再看那名鲜衣怒马、甲胄齐备的青年骑士,可不就是赵当世?
一瞬间,刘维明的心如坠冰窟,他不傻,已经明白自己是给白蛟龙骗了。这个患难兄弟,这一次不再选择与自己并肩合作,而是选择走另一条路。
那土地庙附近的百名兵士固然听命于刘维明,但他们之前并不知道这次的“敌寇”竟然就是赵当世,等赵当世出现,内中几个军官也看清了刘维明的企图,再见局势已完全重掌于赵当世,当下全都抛下刀枪,跪伏于地,大声请罪。
赵当世一拉辔头,坐下骏马高嘶着抬起一对前蹄,人马一体,在阳光的照耀下说不尽的威武雄壮,他举鞭高声道:“都起来吧,刘维明一人之恶,不及尔等!”
那百名兵士闻言,这才欢欣起身,舞蹈谢恩。
赵当世合兵一处,走马来到刘维明跟前,也不下来,睥睨问道:“我赵营哪里亏待了你?居然做出此等不忠不义之事。”
刘维明黯然无语,周文赫怒咆:“狗贼,都使问你话!”
白蛟龙叫人看住了刘维明,自己走到赵当世马前,单膝跪下道:“逆贼刘维明已拿下,恭候都使发落。”问话归问话,白蛟龙这里流程还是要走的,同时也有意突出自己,撇清与刘维明的关系。
赵当世点头道:“先不急,暂且把他押回营中。”
刚说完,西面忽然烟尘蔽日,白蛟龙经验丰富,但看灰尘飞腾高度,就判断出来军不下三千,大惊失语:“都使,这是,这是……”
赵当世不发一语,脸色严峻异常,一挥手,周文赫立刻传令此间所有兵马准备作战。
白蛟龙等正自愕然,刘维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赵当世,你得意的太早了,扫地王的前锋已经杀来,且看今日你我是谁先死!”
本以为此次自己已是必死无疑,孰料扫地王之军如此得力,居然这么快就到了,刘维明绝望的心绪这下又重现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