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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苏黎世湖是蓝色的,地平线的尽头一片红光。

屋子里开着暗暗的台灯。四周很安静,可以听见远处的涛声。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又是这样再熟悉不过的人。我睡不着,思绪万千地看着沥川,想着他的病,想着我们没有结局的未来。明天又将是别离。

睡梦中的沥川紧紧地依偎着我,自始至终抓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多么渴望和我在一起。恍恍惚惚中,几个小时过去了,楼下忽然传来门铃声。

我脱下睡衣,套上那件京剧脸谱的t恤,马马虎虎地扎了一条马尾辫,到楼下开门。

门廊上站着一位瘦高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绅士手杖。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穿着考究、气度不凡。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年经的时候一定很帅,即使老了也是风度翩翩。老人的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外国女郎,栗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手里提着一个箱子。

一定是沥川的某位重要的亲戚。我有点紧张,嗓音不由得发颤:“请问——两位是找沥川的吗?”我说英语。

“是啊。”老先生的态度挺和蔼,“他在家吗?”

“他睡着了。请进来,我去叫醒他。”

两人进了屋,屋子却是黑的。我四下里找电灯开关。

“在这里。”老人替我打开灯。屋子顿时亮如白昼。

我举步上楼叫沥川,老人忽然拦住我:“既然睡了,就不要叫醒他。”

我觉得很不自在,又有点冤,自己是客,还要招待客人。

“那……你们请坐。”

老人很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用眼示意那个女郎也跟着坐下。我瞟了一眼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知沥川什么时候能醒。

“老先生,”我正襟危坐,“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王,”他说,“我是沥川的爷爷。这位是爱莲娜小姐。请问你是……”

沥川的爷爷!我的心脏顿时停跳五秒。

“我叫安妮,是沥川在中国的同事。”

“哦!”老先生很高兴,改说中文:“你是从中国来的!”

“是啊,这是我第一次来瑞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

“嗯,”老先生说,“沥川真不象话,怎么客人来了他倒跑去睡了?这样吧,我来替他招待你。安妮,你想喝点什么?沥川这里应当有很好的茶和咖啡。”

大约是为了照顾一旁不懂中文的爱莲娜,老先生又改说英文。

“不用忙了,我已经喝过了。”

“爱莲娜,要不,趁着他睡着,你现在就给他挂上点滴?”老先生对那个女郎吩咐,“他有客人,能不能滴快点?给他一点陪客的时间?”

原是她是沥川的护士。果然,她脱下外套,里面露出标准的护士服。

“不行,王先生。”那个护士用不灵光的英文答道,“alex的心肺功能不是很好,不但不能加快滴速,还要酌情减慢。今天晚上他只能躺在床上。”

老先生皱眉:“大概要多长时间?”

“一共是两瓶药,总计需要十个小时。”

“好吧。麻烦你轻点,别把他弄醒了。弄醒了他要来找我算账的。”老先生向我眨了眨眼,歉意地笑了笑。

护士提着药箱轻手轻脚地上楼去了。

老先生回头过来和我说中文:“小姑娘,你是中国哪个分公司的?”

“我是北京总部的。”

“那你是做哪一行的?室内?园林?外观?”

“王老先生,我是沥川的翻译。”

“啊,沥川的翻译,那你姓朱,对不对?”

“您说的朱碧瑄小姐吧?她嫁到美国去了。我是沥川的新任翻译。”

“唉,”他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的,明明说了生病期间不能办公,怎么又把翻译叫来了?”

“您别误会,我只是过来观光旅游的,明天就走。”我赶紧解释。有点后悔自己穿得太随便了:t恤、牛仔短裤,光着脚,很休闲地住在“上司”家里,多少有点暧昧的嫌疑。

“是沥川去机场接的你?”他问。

果然疑心了。话中有话,含着玄机。

正思忖着应当怎么回答,爱莲娜忽然沮丧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老先生连忙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刚刚装好点滴,消毒完毕,正要扎针,alex醒了。”她颤声说,“他很生气,不让我扎针。说他已经签了知情同意书。还说如果我再擅自这样做,他要找律师告医院。”

老先生猛地站起来,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对着楼梯吼道:

“王沥川,你给我下来!”

想不到温文尔雅的老先生发起火来,会有这么高的嗓门。

一分钟之后,沥川出现在楼梯口。

“爷爷。”他扶着拐杖,慢慢下楼,走到老先生面前:“今天我有客人,您连一天的时间都不给我吗?”

“今天你必须输液,”老先生毫不让步,“客人想怎么玩我来安排,包她满意。”

“今晚我们要出去,她还没吃晚饭。”

“我不饿。”我赶紧说。

沥川凶狠地盯了我一眼。

“想吃什么?西餐?中餐?我打电话叫大厨来你们家做。”

“爷爷,我都跟爸说了我明晚回医院,何苦逼我?”

“不是我存心为难给我打了电话,你今天必须输液。”

“no.”沥川拉着我的手,径直走到门口取车钥匙。

“沥川!你给我站住!”

“爷爷,”沥川转身过来,慢慢地说,“今天我非出门不可,您别拦我。”

空气凝滞得仿佛可以滴出油来。

老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沥川,一脸怒容:“今天你哪儿也不许去,给我在家里老实地待着!”

沥川张了张嘴,半天没说一个字。沉默片刻,忽然小声对我说:“小秋,到楼上去等着我。我和爷爷要说几句话。”

我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轻步上楼,到沥川的卧室里坐了下来。

过了十分钟,沥川上楼来叫我:“小秋,换上花裙子,咱们去吃大餐。”

“你爷爷呢?”我惊慌地问,“爷爷不会生气吗?”

“他走了。”

“护……护士呢?”

“也走了。”

“你和爷爷都说了些什么?他会同意让你走?”

“这个你别管。”沥川说,“对付他我有办法。”

“要去你自己去,我哪儿也不去。”我闷声不响地坐在床上。

“来嘛,小秋。”

沥川把我拉到更衣室,见我不肯动,就帮我换衣服。用剪刀剪掉商标,将下午买的花裙子给我套上。还替我选了一条无带的纹胸。见我一点也不配合,他只好坐下来,帮我换上高跟鞋。最后,拿着把大梳子将我的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喷上摩丝,高高地扎了一个马尾辫。我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逗乐了。

“好看吗?”我摆了个姿势,问他。

“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他微笑。

我看着他,发现他仍然穿着下午的t恤,就问:“那你呢?”

“到外面等着,我换件衣服马上出来。”

不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沥川出现在我面前。纯白色的亚麻衬衣,深灰色的休闲裤,裤腿熨得笔直,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很随意、很贵族。

我在心中暗暗叹息,沥川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闷煞了吧。于是轻轻地抚摸他的背,问道:“这样走路会不会累?实在想玩,就早点回来吧。”

“不累。下午我已经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还有某人的按摩服务。”他拍拍我的脸,“所以,我休息好了。”

“知不知道,床头的电话机上有四十三个留言?”

“我把铃声关掉了,太吵。”

“也许有要紧的事儿,要不要听一听再走?”

“不听。难得有份闲心。再说,该交的图纸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门,不过,得早点回来打点滴。”

“别煞风景了,今晚没点滴。”

他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指着窗外:“看见没?今天是月圆之夜。花好月圆,百事吉祥。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和尚的故事?”

“什么和尚?”

“文偃禅师,”他点了点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禅师问弟子,说:‘我不问你们十五月圆以前如何,我只问十五日以后如何。’弟子们都说不知道。文偃禅师替他们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说。——六年前我讲给沥川的故事,自己早已忘记了。

“所以,咱们得去寻欢作乐,不可辜负了好时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望着沥川,默然无语。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我在无穷的苦恼中错过了一个个美好时节。

蓦然间,我已开悟。从手袋里拿出口红和眼影,向他微笑:“那好,我先化下妆。”

沥川点点头,坐在窗前等我。

湖面灯光闪烁,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灯光和星光,仿佛全都汇集到他的眼中。

甚至我想,如果今夜沥川死在我的身边,他会快乐,我会满足,也许这是个美好的结局。

沥川开车带我去了kunststuben餐馆,声称那里有苏黎世最好吃的菜。其实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鱼块,连从来不吃辣椒的沥川都说好吃。有两次居然还要求我做了给他带去当午餐。我们在kunststuben从开味菜吃起,然后是汤、主菜、甜点、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饭后咖啡。可惜,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大块朵颐。沥川只吃了一点沙拉和水果,估计还吃坏了,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再也不见他动刀动叉,干坐在我对面陪我说话。

饭后我们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沥川喝苹果汽水陪我。在酒吧里听完了一场本地歌手的演唱,沥川一定要带我去隔壁的舞厅跳舞。他说他从来没看过我跳舞,一直想看。我在舞厅给他跳了一段迪斯科,拿出我多年混舞厅的经验,跳得很high、很劲爆。沥川坐一边给我鼓掌。过了半个小时,音乐忽然变缓,我把沥川拉进舞池跳慢四。沥川的腿不是很灵活,跳舞时又不能拿手杖。我们便抛开节奏、相互拥抱、踩着碎步、随着音乐慢慢移动。

零零碎碎的灯光下,沥川的脸色竟有一丝少见的红润。步子慢,躲闪不及,老是被我踩到脚。我担心他累了,一直吵着要回家。沥川拉着我,磨磨蹭蹭地跳了好几曲,直到舞厅里又放起了迪斯科才罢休。走的时候,还有些恋恋不舍。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三点。我们洗了澡,换了睡衣。沥川意犹未尽,还惦记着跳舞。

“别跳了,要不我给你唱支歌吧!”我将他按在沙发上。

“唱什么歌?我有吉它,我给你伴奏吧。”他从隔壁房间拿来一把西班牙式吉它。

“唱我以前经常唱的那个,劲歌。”

他呻吟了一声,“换一首吧,我求你啦。”

“不行,这是我最拿手的,非唱不可!”

“等等,我先想想是什么弦律来着。”

“我唱了哈。你愿意伴奏就伴奏,不愿意我可就清唱了。”

我清了清喉咙,到洗手间里拿了一把牙膏当作话筒,扯着嗓门唱开了:

“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

燃烧了整个沙漠。

太阳见了我,也会躲着我,

它也会怕我这把爱情的火。

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

开满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

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

沥川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十分忍耐地给我伴完了奏。然后,他死活不让我唱第二段了,说再唱他的听觉也要残疾了。他给我弹了一段他喜欢的“hotelcalifornia”,自称这是他的保留曲目,前奏弹得与eagles们不相上下。沥川的嗓音很动听,柔中带着硬,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我妒火中烧,偏要进去捣乱,他每唱一段,我就在高潮处吼一嗓子:“thiscouldbeheavenorthiscouldbehell!”唱到最后,我又逼他把过门弹一遍,把第二段搬出来,让我用秦腔独唱:

"hermindistiffany-twisted,shegotthemercedesbenz

shegotalotofpretty,prettyboys,thatshecallsfriends

howtheydanceinthecourtyard,sweetsummersweat.

somedancetoremember,somedancetofet"

因为最后一句提到了“dance”,一唱完,沥川拉着我站起来又要跳舞。在我的印象中,沥川很少有这样高的兴致。拗不过他,我到楼下找了张cd,打开了音响,放起了舞曲。

我搂着沥川的腰,让他用双臂圈着我,随着音乐慢慢起伏。他那条唯一修长的腿跟着我的脚步轻轻滑动。

“这样哦,一后、一前。一步、两步、三步、一靠。再来——”

“这么简单?”他说,“你教点难的吧。不是还有旋转吗?”

我抓狂了:“摔了怎么办?”

“爬起来继续跳呗。”

“不成,得慢慢来,先把基本的弄会了再说。”

我以为挂在我身上的沥川会很重,其实他却是轻飘飘的,像一团雾那样没有重量。

“沥川你太轻了,得多吃一点啊。”我心酸地说。

“对不起,把你当拐杖了,累不累?”

“不累,难得你喜欢。”我细语柔声地说。

他低头往下看,我们的腿纠缠在一起。这回是他动不动就踩我。我们都光着脚。

“噢!沥川你老是踩我!你故意的吧。”

“柔若无骨的纤足,踩着挺舒服……”他居然挺开心。

“我踩你!踩你!”

“哎,哎,两只脚踩一只脚,轮着来也好呀,太欺负人了吧。”

“我还踢呢。”

“我闪,你背着我。”他向我压过来。

我们同时倒在地板上。我正要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小秋,再来点高峰体验……你下午都说你晚上要的,对吧?”

上午十点,我就醒了,沥川还在我身边沉睡。一点半的飞机,至少要提前三个小时进机场,办理登机和入关的手续。我洗澡、更衣、到厨房里找到一盒昨晚的甜点当作早饭吃掉了。卧室的地板一片狼藉,葡萄、蜂蜜、蜡烛、红酒和四处散落的枕头……是我们昨晚嬉戏的痕迹。我悄悄地将一切打扫干净,然后下楼整理好我的行李箱。

楼下传来门铃声。打开门,是沥川的爷爷和另一位中年女护士。

“早上好!”老先生和颜悦色地说。

“早上好!”

“沥川在吗?”

“他还没醒。”我轻轻地说,“而且睡得很沉,现在输液肯定没问题。”

见我这么说,他反而迟疑了:“你们今天不出去?”

“我是一点钟的飞机,现在马上要去机场。”

“嗯……”他打量着我,寻思着,忽然问,“小姑娘,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

“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会。”

“可惜沥川还在生病,不然他会好好地招待你。”老先生显然看出了我们的关系不寻常,有点歉意地说,“趁他睡着,我们会先给他打一针镇静剂,所以你恐怕没什么告别的机会了。”

“没关系,治病要紧。我也希望他早点好。”

“那么,沥川给你安排了车吗?”

“不要紧,拦出租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他说,“我让司机送你吧。”

在沥川爷爷的坚持下,司机费恩将我送到机场。

将一切手续办完,只剩下了一个小时。我坐在候机厅里,戴着耳机,看着玻璃窗外的巨大飞机。

没有伤感,也没有欢乐,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沥川叮嘱我的一句话:日日是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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