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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认真真地说了这些话。而后重低下头去,伸手摸了摸离离的脸。

李云心便平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天上,那露出来的一道缝隙已经重新合拢了。这天地之间又变得如同黄昏一般,焦黑的平原上吹来闷热呛人的风。

倒的的确确很像是战场。

许久之后李云心转头。他的视线越过地上焦黑的土壤、断裂的衣带、灰白的灰烬,以及由离离手腕上流下来的血液所积成的小血泊,看到于濛的脸——

然后微微吃了一惊。

本以为……该是波澜不惊,或者……或者总归是什么不同于凡人的模样。

可他的脸上竟然写满了鲜明而浓烈的悲痛——像是一个真正失去了什么喜欢的人的年轻男子。

这……实在不太像他所自称的那个身份。

但他掌中的那块琉璃剑心,却又是千真万确的。

李云心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既然是剑圣,为什么不追上去呢。既然是剑圣……为什么又帮我呢?”

然后吃力地抬手,指了指离离:“这小姑娘恐怕也活不久了。既然是剑圣,为什么不救她呢。”

于濛又摸了摸离离的脸,轻轻摇头:“她经脉尽断。世间没有能医好她的郎中了。且……我是并不是如今的剑圣。”

他抬起头看李云心,眼睛里有一层蒙蒙的水汽,声音也略微发颤:“我看见了你来时候的铁索。你是阳世判官,对不对?”

“乌苏和离离,魂魄应该还在身上。我要你封住她们的魂魄,这样就不会受损。一会倘若黑白阎君来了。你代我同他们说——剑圣裴云尽,向他们讨一个人情。”

“剑圣裴云尽、剑圣裴云尽……”李云心将这个名字轻声念了两遍,慢慢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第二百一十三代剑圣……那么,你并不是当世的剑圣?”

“……当世的剑圣,是二百一十四代。”

李云心想了想:“好。那两位当真来了的话——你要知道,我也在等那两位。但是……唉。”

他一边低低地叹息着,一边慢慢起了身。身上无一处不痛,实际上他的每一寸皮肤都撕裂了。而今他的雪山气海当中近乎干涸,所剩的灵气也只是勉强榨出来的。

不过……倘若这位“剑圣裴云尽”不是个西贝货,那么此地倒也还算安全。哪怕道统和剑宗的人不认他,以他方才徒手接金剑的神通来看,大概也没什么人能奈何他——只要这家伙,不对自己出手。

李云心慢慢挪到了乌苏的尸身旁,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箓来。点了自己的一点口水,贴在她的额头。

又慢慢挪到于濛的身边,摸出同样的符箓,也贴上去。

于濛看看这符,微微皱眉:“镇煞符……封这个做什么?”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无奈地叹口气:“剑圣大人还是……做好准备吧。那两个王八蛋,好久都没出现了。”

“我是于濛。”于濛看看乌苏和离离,又看他,“两个王八蛋?你是指谁?哦……你……”

他到底是惊了一惊,似乎意识到李云心口中的“王八蛋”是指黑白阎君。

他竟敢这样说?!

“你也看到了我来的时候,手里拖着的长长一串。除了要用来炼阵,另外就是为了……引他们出来。这么多的魂魄,被我一人给绑了却又不送下去,总该来看个究竟吧?”

李云心皱眉:“但真的没有来。到如今乌苏……过了一刻钟,也还没有来。也许出了什么事。”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仔细地看于濛的脸色:“不过……我倒是,可以给她们换个身子。只是暂时还不成——”

“拿去”。于濛忽然一抬手,将他掌中的法宝“琉璃剑心”抛给了李云心。

李云心心中骇然,稍犹豫了一会儿才去接,险些将这宝贝掉到地上去——这于濛,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就将这么一件宝贝,给了他了?

他是稍微有些、看不太懂如今的情势的。

于理——他是剑圣,“前任人类世界最高领导人”之一、天下玄门正宗的双魁首之一、天下妖魔的死对头之一。

而自己则是个大妖魔。刚才就在他面前……杀死那么多剑宗的弟子——都算是他的徒子徒孙吧。

他与自己的立场,应当是对立的。

但于情——剑宗的金光子杀死了他的侍女。又从他的表现来看……他竟是极在意那侍女的。

然而圣人……难道不是绝情弃欲、太上忘情了么?!

刚才李云心之所以惊诧,就是因为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世俗凡人的强烈情绪——那甚至不是一个化境修士该有的情感。

所以说——

“这是什么意思?”李云心持着手中的琉璃剑心,皱起了眉,“我是妖魔。”

于濛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凄然:“又怎样呢?这是给你的报酬——如果你说的,你真能做得到。”

“你是剑圣。”李云心看着他,“我刚刚杀了许许多多你的徒子徒孙。你还叫我去杀金光子——因为这两个凡人?”

“我不喜欢这么个玩法——这件事你自己为什么不做?”

“因为我做不了。”他抬起自己的手,递给李云心:“我修不了神通。我也不想再做剑圣。我这一世,只想做个俗人罢了。”

李云心狐疑地看着他。确信对方并没什么别的意图之后,并拢二指搭在于濛的脉门上。然后缩了回来。

于濛说的是真的。

他的身体里……没有雪山气海。

甚至都没有什么经络关窍——而是坦坦荡荡、混混沌沌的一片。这种体质,修世俗间的武艺倒是得天独厚。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乃是天生“通了任督二脉”。可要修道法……连雪山气海都没有,哪里存灵力?

“但是你……你怎么收了她的琉璃剑心?”李云心一边说话一边往远处看了看——远处仍然火焰滔天。然而他心中已没有刚才的那种安全感了。

见了鬼……这“剑圣”倘若真的没有神通、真的修不了道法……

那金光子或者别的什么人杀个回马枪,他们都得玩儿完。

“琉璃剑心……琉璃剑心。”于濛将这名字念了两遍,摇了摇头,“什么琉璃剑心,不过是三十六鬼罢了。我那时候……天下间冤魂无数,鬼怪横行。其中有三十六鬼王,修为神通不亚于而今你们这九龙子。我花一百四十六年的时间将它们一一捉拿了,又将他们炼化成这三十六只金乌。”

“这所谓的琉璃剑心,不过是囚禁它们的牢狱。那时候我以这东西做法宝……唉。不说它了。只是它们还晓得我神魂的味道……我这神魂……”于濛顿了顿,忽然抬眼看李云心,“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

李云心愣了愣:“你指什么?”

于濛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尽管还掩饰不住他脸上的哀色,但至少有了些有别于凡人的模样。他看起来谨慎又小心。先伸手指了指地面:“这阵。”

再伸手指了指天:“还有天人。”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愿闻其详。”

于濛便看了他一会儿,俯下身抱起了离离:“先离开这儿。倘若那金光子是共济会的人,他们很快就会再找来。”

李云心再愣:“你也知道共济会?”

“你现在所知道的,不过是这个世界真相的一角罢了。”于濛凄然笑了笑,“并且你会很快后悔,让自己知道了更多。”

……

……

业国。碚陵路。小石城。

业国又在庆国之北。秋意到了这里,更浓了。

小石城也是天下名城之一。但它的名不在市井的繁华,不在城墙的高大,而在满城的银杏。

城中大小的街道旁遍植银杏树。如今到了秋季,树叶灿烂金黄的一片,好似满城都飘着金箔。再赶上天朗气清的好时节,阳光自从高天洒下,更映得黄叶微亮又剔透,乃是别处难得见到的胜景。

而城名中的“小石”,来自这城中的小石山。实际上这是一座山城——半个城市在山下的平原上,半个城市建在一座小山上。据说这小山乃是完完整整的一块巨石——而这巨石又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块从天而降的更大的巨石上碎落下来的一块,因而叫“小石”。

可李云心此刻站在这城中山头最高处的亭里往下望,只觉得这小石城的大小比起渭城也不逞多让——叫它小石山当真是太委屈了。

“我来过此地一次。那时候,这里只有山脚下的一个小镇罢了。山也比如今要高。”于濛端坐在亭里,背倚着扶手。目光越过李云心,往更南边看过去。

小石城在业国碚陵路,距离两国边境六百余里。但即便是这样远,仍可看到南方天边一条不详的灰线——那是庆国境内的火焰烧出来的尘埃云。

他们所容身的这个木亭建在城内小石山的山头。这山头是相当平缓的一片,不但有这亭,还有书院、客栈、会馆、茶社等等——乃是城内文人雅士登高望远、论诗会友的好去处。

但今日这里却很冷清。据说是因为城外又三百里处的剑宗五臾剑派山门发来了通告,要周边诸城供奉些零零碎碎却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虽然不是官府的告令,却远比官府更管用。

因而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去了府衙里商讨这件事,就连那些整日以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为乐的士子们也忙了起来。

因为还据说,五臾剑派要开山门了。

山中的仙人要收弟子。

所以到这时候——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微黄的草尖儿上时,这亭中竟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那时候,是我在世的最后一年。”于濛出神地想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一个老年人。坐在亭中,裹着金黄狐狸毛领的大氅,口中哈出淡淡的白雾,在追忆往事。

“我游历天下,打算看这天下最后一眼。我在云山里修行了一千六百四十年,算是历代圣人中修行最久、最吃力的一个了吧。”他微微眯起眼,顿了顿,“但当真将天下看了一遍,又觉得生无可恋了。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俗世往来的诸人也同草木无异……实在不晓得这世间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李云心站在木亭的另一边,想了想:“当今的双圣,不是修了三千余年么?”

于濛没有看他,仍眯着眼看远方:“你是说真正的二百一十四代剑圣和二百五十九代书圣么?”

“他们的天资是历代当中最高的。大概只修了一千一百余年吧。就已经到了飞升之境。”

李云心微微皱眉,试着理顺了一下时间线——

洞庭君第一次带他进红花城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一段往事——洞庭君在三千年前还是一尾红鱼,在河边遇到一个执红花的意境女道士,因而心有所感开了灵智。而那位女道士,就是“当今”的剑圣。【注1】

这意味着……倘若于濛所说的是真的,倘若于濛真是上一代的剑圣……

他做圣人的时候,是看着当今的剑圣和书圣慢慢修炼、成长的。

李云心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荒谬感。这种感觉甚至大过了他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过去的许多往事都已经成了历史、传说。可如今,如果是真的……那么坐在他对面的这一位,不但本身就是历史与传说,还是见证了另一段历史与传说的人!

他便略觉得有些眩晕。不晓得是因为过重的伤势,还是因为纷乱的思绪。

“然后……我决定飞升。”于濛想了想,搓搓手,往掌心哈了一口气。像一个怕冷的凡人,“你知道飞升是怎么回事么?”

“不知道。”

这时候有一个小贩挎了藤编的筐过来卖干果和蜜饯。于濛便给了她一角碎银子换了两小匣。小贩千恩万谢地去了,于濛就打开小匣,捻了一块小小的柿饼。

柿饼上有一层白霜,他盯着白霜看了看,露出全然不符合他圣人身份的疑惑,没有往嘴里送。

李云心略想了想,意识到……

从前应该是乌苏和离离给他弄这些吃的。两个小姑娘也当然会将柿饼上的白霜擦掉。

他就在心里低叹了一口气:“这个东西,是葡萄糖和果糖的凝结物。吃吧。”

于濛看看他,又看看柿饼。略一犹豫,送进嘴里了。嚼一会儿,说:“还是擦了好。”

李云心耸耸肩:“啧。大少爷。”

然后忽然问:“鸡蛋是什么颜色的?”

于濛微微皱眉:“问这个做什么?不是白色么?”

“软软的,白白的?”

于濛想了一会儿:“难道还有硬的么?”

“哦。”李云心歪了歪头,“您继续。”

于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把匣子里的柿饼拨去一边。又捡了一枚剥好的南瓜子送进嘴里,道:“修到了太上忘情,其实就是可以飞升的了。我从前以为飞升这回事是——修为到了,忽然心念一动,便可以直升天人界。”

“但后来我修到了太上忘情,却发现这件事并不是你想要走,就走得了的。更像是……得等一等。”于濛眯起眼睛,“等天上仙班有缺。等天人召唤,你又修到太上忘情了,便可以飞升了。”

说到这里停下来,又低头去扒拉匣子里的干果蜜饯。李云心听得心里急,却不好催。只好微微皱眉斜了眼看他,后悔刚才自己没有也买一匣子。

于濛找寻了一气,叹一口气。将匣子合上,随手丢在一边。又往手里哈了一口白气,才继续说道:“我足足等了一百二十年——期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修行出了问题,反复思量。但思量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晚上——”

“我在云山上打坐,忽然觉得自己坠入了云雾里。那种感觉……就好比你从这天地之间剥离了,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而后便有一个人问我,你可准备好,羽化登仙了么?”

“我念头一转,就晓得绝不会是凡人、或者修士。这世间哪里还有人,能叫我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坠入那种的情景里呢。我那时候已是太上忘情的境界。遇到了这事,倒是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道,我已准备好了。”

“然后就听到那声音对我说,那么,就来吧。”于濛停顿了很久,“然后就是渡劫。”

“渡劫自然是很难的。并不只限于硬接天雷,还有种种天界的罡风。我也是知道那时候才晓得为何不能是‘修士念头一动’,就可以渡劫。”

“因为倘若我在云山渡劫的话……圣人修为以下,全部都要在一瞬间死光。劫雷和劫风的可怕,你是完全想象不到的——即便我那太上忘情的境界、修行了一千六百多年……也只撑了一刻钟罢了。”

李云心想了想:“失败了?”

“失败了。”

“但不是天人引渡你的么?”李云心吃惊地问,“这种事也能失败?”

于濛露笑了笑。他微微摇头,一边伸出手去一边说:“所以那同我说话的天人也很奇怪……”

说到这里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才把伸出去的手放下了。轻出一口气,继续道:“天人也很奇怪。然后……似乎是那接引我的天人因为我渡劫不成,也遭了劫雷和劫风。这下子,我没有飞升去天人界,那天人倒是坠落到咱们世俗界来了。你想一想看,那天人是谁呢?”

“你脑袋里那沈老?”

“是了。是那沈老。然后我的修为神通就全没了。那天人说他飞升成为天人之前,世俗之间的名字叫沈幕。这沈幕……因着我渡劫失败,同我的神魂熔到一起去了,难以分离。”

“我渡劫时并不在云山。因而经了这么一遭,本是打算回剑宗、回云山重修的。可就是在那时候,那沈幕告诉了我……共济会这个东西。”

李云心立时竖起了耳朵,聚精会神地听。同时往四周扫了一圈。

刚才卖于濛干果蜜饯那小贩往别处转了一圈去,似乎没卖出什么玩意儿,就又转了回来——似是想问问这位豪客还需不需要点儿别的。但李云心立时冲他远远地一瞪眼:“滚!”

——小贩吓得一溜烟儿跑掉了。

于濛转身看了小贩一眼,叹口气,又道:“他叫我不要回去。对我说,道统与剑宗实则在我上一代就亡了。这个亡了,倒不是说流派、洞天不在了。而是共济会的人跑到这些门派里,把持许多不起眼儿却关键的位置。”

“譬如说一个洞天,上有一个宗座,下有几个院。而后有若干堂,各种杂役。共济会的人或许并不是宗座,却可能是各院里的首座。或者把持了管理门下弟子修行的权力——凡此种种,上面的人体查不到,下面却是已经被架空了。”

“道统与剑宗的修士修行要绝情弃欲,为的是太上忘情、飞升。但共济会的人并不在意什么飞升,虽修道法剑术却不在乎情欲。”

“因而道士和剑士们在他们看来就好比是麻木不通人心的木头……而他们,善于钻营善于权谋——由此道统与剑宗不亡于妖魔,却亡于自身,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但他们又只把持,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这种一隐忍就长达数千年、不急不躁、慢慢经营的耐心……是十分可怕的。”

“至于这共济会都是些什么人……那沈幕说,乃是天人。”

李云心皱起眉,心里微微跳了一下。他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平静:“天人。”

“不是你想的那种天人。”于濛也皱起眉,想了想,“乃是,一群比较坏的天人。这群天人觉得天上无趣,于是跑来世俗间,想要祸乱天下。可这天地之间毕竟还有大道——天人在天上界无所不能,但来了世俗间,就失掉一切神通了。”

“然而这些天人虽失掉了神通,却还有别的东西——咱们所修的道法、剑术,这些天心正法,原本不就是天人传下来的么?他们没了神通,却拥有天下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所有的法门。因而他们将这些法门传给他们选中的修士——”

“所以那些量子们都号称双修。”李云心沉声道。

于濛点点头:“而这沈幕,据说自己是很不喜欢那群天人的作为。因此趁着接引我飞升的机会也想要下界来。但没想到竟未成功。又说与我共时却不同地渡劫的书圣已飞升成功了,这事必然被共济会的天人知晓。于是,倘若我那时候回到了云山去,必然会被隐藏在那里的人捉去。”

“天人啊……”李云心微微皱眉,“我听说共济会有四百一十四个长老……难道是四百一十四个下界的天人么?他们想要做做什么?只是为了玩玩?”

他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是很合道理。但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一时间却又说不清。

“沈幕没有说。或许因为他也是天人吧。”

“但是然后……我遇到一个女子。”于濛说到这里,声音变得轻且缥缈。似乎是提到什么极在意的事情,怀有相当复杂的情感。

“那女子啊……”他迟疑了一会儿,皱起眉,“那女子……咦,那女子……嗯?”

他原本是懒懒地靠着木亭的扶手坐着的。到这时候眉头紧锁,又将身子挺起来了。先前仿佛是一个在秋日午后阳光里追忆往事的老人,慵懒闲散。可到了这时候却皱眉不展,看着是……在极力回想些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李云心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开口轻声问:“是不是……画圣?”

于濛皱眉抬头看他:“什么?”

“画圣。”

于濛又看他:“你说什么?”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他心中已经了然了。

同样的状况。

洞庭君与龙子们听不到任何同“夺舍”有关的字句。而这于濛……毫无疑问他所提到的那女子就是画圣。但他看起来虽然晓得画圣、又的确同她接触过,然而一旦在这种时候提起两人最初相遇时候的事情,就全记不起了。

类似的手段。或者说,几乎相同的手段——竟然用在了这位“圣人”的身上!

那么夺舍……和画圣有什么关系?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于濛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问:“跳过这一节。我问你,有关画圣,你知道些什么?画圣在两千年前成圣、开宗立派——那时候你应该还在的。”

他这句话就仿佛是将一辆误入窄巷前行不得的马车拉回了正途。于濛脸上那种苦思而不得的神色在一瞬间消失了。他微微愣了一会儿,飞快地眨眨眼:“啊……是了。画圣。有关画圣——你知道她在两千年前成圣且开宗立派,而所修行的既不是道法也不是剑术——是画道。可这画道,竟也与天心正法殊途同归。那么你知道她那画道是哪里来的么?”

李云心立时答:“不知道。”

于濛轻轻挣开了李云心的手。他抬起自己的手,指指他的脑袋:“是我脑袋里的天人,为画圣量身定制了那一套画道的法门。因而她才能在两百年内成圣。沈幕他……既已经同我无法分离了,就有意叫画圣同共济会争个高下。那画圣也是个极骄傲的女子,又是活泼跳脱的性子,因而两者一拍即合。”

于濛说了这些话,沉默一会儿,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头:“可惜呀。终是没斗得过他们。不但画圣身陨了。就连这一代的剑圣、书圣,也身陨了。”

李云心悚然一惊,倒退了一步:“你是指,一千年前画圣入魔那件事?天下围攻画圣那件事?”

“哼。早就是共济会的天下了。”于濛摇了摇头,“双圣率领道统、剑宗围攻画圣——到最后也是知晓了实情了。又怎么样呢?结果全葬送了。”

“我的身份也暴露,逃无可逃。唯一的办法只有投胎转世。”于濛抬起头,往南边看,“转世之前,沈幕在长治镇布下了那星阵。”

“是我从未见过的阵法。也是他独创。我曾经怀疑过这沈幕乃是邪道。可他创出了画道,又用了这样的阵法——除了天人,还有谁能将天地大道理解得如此透彻呢?”

“那星阵,没有旁的用处。只一件——可叫我恢复些记忆罢了。”于濛凄苦地叹了口气,“我转世投胎,竟还没法子同那沈幕分开。我生出来,生而知之。自己也晓得自己的异样,于是很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找了过来。”

“结果呢?我如今,情愿从没有去过长治镇。情愿同……她们两个,不问什么世事纷争。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居所,过完这一辈子——死了再转世投胎,做一个什么都不晓得的世俗人。”

李云心默然。过一会儿才抬头看看远处那一片在阳光下金黄灿烂的银杏,说道:“你从前体会过太上忘情的滋味,到如今还想做个世俗人么?”

于濛笑了笑:“便是体会过太上忘情的滋味……才想做个世俗人吧。难道你不晓得么?”

李云心张了张嘴、皱了皱眉。旋即笑了笑:“也许吧。”

然后,两人对坐在这山巅的木亭里。此处人少,很静。秋风吹过亭边的一排高大银杏树,金黄的叶子沙沙作响,又将些地上的落叶送到亭中的青石地面上来。

李云心的手搭在膝头。见叶子到了脚边,就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划圈儿。于是地上的叶子被小小的旋风卷起,也轻轻地划圈。

如此逗弄了一会子,李云心抬头看于濛:“你十岁那年下雨——”

“我也不知道是谁劈了那一道雷。”于濛也看着他脚边的转圈的叶子,“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晓得。也不要问我沈幕了——你用冤魂催动了那星阵。阵法一成,他就已经走了。走去哪里我也不晓得、怎么走的更不晓得。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李云心便将手指一弹。那转圈的叶子哗啦啦地尽数飞了出去。

“但你在长治镇露了脸。金光子记得你。她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应该以为还是我破的局,但还是会记得你。你想要归隐……就不现实了。”

于濛认真地看他:“所以,杀了她。我观瞧那女子的性子,惨败一事十有八九不会轻易同人说。即便说了也不会详细说——你尽快杀了她,我才能安稳地活下去。”

“她是一定要死的。”李云心站起身,在亭内踱了几步,“但你说的事情……我是说你说的所有的事情,你没有怀疑过,到底是不是真的么?”

于濛笑了笑:“这些事听着是合理的。至于是不是事实,我如今并不在乎了。是真是假……都是数百年数千年乃至万年的事情。那时候我早已经死了,何必去关心呢?”

“我浪费了一千六百年,把自己从人修成鬼。又浪费了一千年,为些注定要失败的事情奔走。到这一世……我方知人与情才是这个世上,最奇妙的东西。”于濛看着李云心,“杀了金光子。救活乌苏和离离。再帮我寻一处安稳避世的好地方。”

“我就将我为圣一千四百年所知道的所有道法秘闻,全部告诉你。”

李云心背起手,低头走了几步。转身看他:“听起来还不错。但我得先破眼下这个局——有人算计了我,要杀死我。”

他冷笑一声:“在这边活了十几年,第二次这么狼狈——且两次都是同一拨人搞的鬼。这口气不出,我念头可不通达。”

“到现在我总算喘了一口气,也该叫他们知道悔不当初了。不如你先帮我,杀几个人的全家、灭几个人的满门,再办你的事。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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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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