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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似乎并非寻常的商队,而是军旅。三个火堆,每堆旁围坐着十来个军卒。火堆之外还有些散兵倚树坐着,更往外的林中——寻常人难发现,李云心却看得分明——还布置了两个明哨,两个暗哨。
五十来个人,没有旗帜或者标记。依着庆国的军制的话,这应该是一队吧。他们的甲杖也很简单——靠火旁的一个虬髯大汉穿着一身锁子甲,一顶皮盔隔在身旁的地上。看他这模样,或许是队正——这支小小军队的最高指挥官。
旁边另有五人,穿牛皮软甲,也都未卸甲、也都有头盔。这五人应该是火长——庆军五十人一队设队正,十人一火设火长。余下的兵丁则只在上半身穿了熟牛皮的半身甲,用青布裹了头。有的持矛,有的使刀盾,还有五名弓箭手。
这队伍五脏俱全,进攻退守,在这时代也算是配置精良的精兵了吧。
这些信息李云心一眼就扫进了心里,然后在队伍外围的林中又看到将近三十匹马。但这些马却似乎并不是全用来骑着作战的——除了五匹腿长的健驹外,余下的都是些壮实的矮脚马。它们不是用来打仗的,而是用来运货的。所运的货物用粗麻袋装着,此刻被取下来堆积在一处,也有两个军卒看守。
李云心意识到,他应该是撞见了一支运送红土往通天泽去的队伍。
之前他杀进红石峡中的时候,见到一些妖兽穿着明显要小许多号的铠甲。那些铠甲,大概就是他们劫掠过往的军队的结果。
其实这一点……就很耐人寻味。
业国临着离国、庆国。离国是当世第一的大国,庆国也不算小。他从前听说庆国的兵制是募兵制——士兵都是职业军人,军队的数量在十万上下。而今又没什么战事,倘若庆国、业国、离国的皇帝们真心要为道统、剑宗计,发出浩浩荡荡的几十万大军,再用上几百万的民夫做后备支援,漫说这漫卷群山,就是整个业国境内也能做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了吧。
但而今这些业国境内、漫卷群山附近却没什么人类皇朝的大军弹压,倒多是这种小队在山林间来来去去……也许皇帝们并不想为这些事出力的么?
还是说玄门对于世俗间皇朝的控制,并不能做到如臂指使呢。
但这些心思也只是在他的脑海里打了一个转儿。李云心决定与他们同行。除了此前想过的那个原因之外——这队伍既然是运红土的,总要接洽到道统剑宗的人。他其实可以随他们在“基层”里瞧一瞧——瞧一瞧玄门的状况。这样子得来的消息,会可靠许多的吧。
又或者……是这队伍此时所处的环境,叫他想起了虽然仅仅是几个月之前、却仿佛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情景。
那时候他还是个人的。
因而便在一颗老树旁坐下了。靠着树,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像是在打盹歇息。但实则是在听他们说话。
他运起了神通,于是那队正与五个火长之间的谈话便从风声、火声、人声中被抽离出来,跨越遥远的距离,变得清晰。
他先这么听了将近半个时辰。期间这六位军官只是断断续续地闲谈,间或起身去吩咐兵卒注意职夜、提高警惕。闲谈的时候也是说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譬如说某火的某人病了如何、某人的腿疾犯了、某人看着是想家、某人今日又和某人起了矛盾。
都是些兵卒之间的事,零零碎碎。但这六位军官却似乎都很熟悉。在这个时代,算是不折不扣的爱兵如子的好长官了吧。
然后又说起各自家里的事——要儿子以后从军还是开铺子、某某指挥使又在某处包了个婆娘之类的事。
李云心本该急且不想听的。本该急着听一些对他更有用、能给他机会混进这队伍中的事情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白云心的话让他犹疑着乱了心——慢慢地,竟有一种温暖且倦怠的舒适感爬上了他的身子。
忽然觉得……其实听一听也是好的。
妖魔啊,修士啊,打、杀、吃人,阴谋算计——他一直陷在这些事情里,在大泽与荒野中纵横来去,眼中所见多是杀戮,耳中所闻多为哀嚎。这是他的世界、是妖魔与修士们的世界。
但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在那个世界里鲜有强者,生活了许许多多爬虫一般的弱者。但这些弱者的世界……似乎比强者们的世界还要稍微生动鲜活一点。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听着他们说着话,那久违了的生动鲜活的世界,又慢慢在李云心的面前了。
于是他低低地叹口气,将身子往树上更舒服地靠了靠。
他知道,自己或许又要入劫了——尘心劫或者空了劫。他被破了太上忘情,因而开始杂念丛生、爱欲丛生。
但感觉其实没那么坏的。
又过了两刻钟,那队正——李云心已经从他们的交谈中晓得他叫做丁敏——叹一口气:“还得走两三天才能下山。也不知道咱们这些个弟兄能不能……”
说到这里住了口,似是不想将不吉利的话儿说出来。他身边的五个火长也默然,都一时无言。但过了几息的功夫,那队长还是拾起一根柴丢进火堆里,忍不住又道:“我……昨天接了飞鸽传书。”
“说薛军主、刘副指挥使,都已经折在红石峡里了。”丁敏说了这句话再顿一顿,“刘副指挥使从前对我不薄。到如今,唉……死了也不得善终吧。”
火长们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儿,一个叫许谋的汉子才道:“……不大可能吧?薛军主和刘副指挥使是带了两营的人——满编的两营的人呀……”
他们这队伍编制,五火为一队,五十人,设队正。十队为一旅,五百人,设旅帅。二旅为一营,一千人,设指挥使。三营为一军,三千人,设虞候(hou,三声)、或称军主。许谋说他们带了满编两营的人,就意味着足有两千人。
两千的职业军人,兵甲武备齐全,训练有素,可以镇守国内的一州一府,如今大军开拔不过五日……就没了?
且他们都知道,之所以是两千人一个队伍,乃是因为当朝厉大将军的小儿子也要去通天泽。
那位小侯爷从小慕道。这次听京华的驻城道士说玄门胜地云山要落下来,因此执意要去瞧一瞧,也许还能向仙人拜师。厉大将军应允了他,特意调一支精锐的部队护送他前往——这支队伍运红土是假,只为了保他倒是真。
听说他随行还带了几个大画师、几个道士……如今全没了?
丁敏摇摇头,冷笑了一下子:“说是只逃出来一两百的散兵,但也不乐观。咱们……虽然没同它们打过交道,但应该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吧?力大无穷,甚至还会使妖法。”
“听说是那位小侯爷不耐烦像咱们一样走山路。说身边有大画师和道士,并不怕魑魅魍魉,巴不得见识见识好降妖除魔。两千人一条线在红石峡里细细地走,那小侯爷出京华为了威风又带了数百的骑兵。结果在那种地方……”
“都从两边的山崖上跳下来,冲进军阵里,登时就大乱。几百匹马践踏死多少人、自己又自己踩死了多少人……唉。我不忍心想。”
火长们在火光中沉默着。再过一会儿另一个火长才问:“头儿,你……真见过那些玩意了?”
“见过一次。”队正丁敏沉吟了一会儿,道,“年轻的时候,刚从军,在边地。”
“驻守在一个堡子里,老人说堡子附近有个黑风山,山里头有老妖。咱们都不信,只觉得他说的老妖是猛兽之类的东西。后来有一天晚上才亲眼见了——就从墙外面,一下子蹦进来。两人高,穿着不晓得什么衣裳。那时候天黑……它一双眼睛像火把一样亮,就那么盯着我——”
“然后扑过来,一把就把我身边的驮马脑袋扯掉了。那血喷我了满头满脸。”
说到这里并停下了。火长们听他的故事,刚刚入神。这时候便下意识地问:“……然后呢?”
丁敏叹息:“然后嘛,我就吓晕了。后来醒了听说那老妖只把马拖走了——旁人也瞧见了。我也免了罚。但是,唉,一把拧掉马头,是寻常人力能对抗的么?”
许谋怔怔地看他:“头儿你没……没交过手?”
丁敏竖起眉毛来:“我和那玩意交了手,还能有命吗?那是老妖怪!当时听着说是……应该是冬天饿极了,才出来找吃的。但军营里阳气重,且怕害了军人附近城里的道士和剑士去斩了它,因此才只拖走了马。但是到如今……”
丁敏重重叹气:“到如今,可不一样了呀。”
李云心便睁开眼睛,往他们那里瞥了一眼。这个队正丁敏所说的、遇到过的老妖怪,大概也只是个刚刚化形的小妖吧。在他的眼里连杂鱼都算不上。但对于寻常人来说的话,的确是相当难缠的对手——体格像巨大的猛兽一样健壮,还有智慧,甚至可能会妖法。
五个火长听到这里,似乎又不晓得说什么好。他们五个自然听说过什么妖怪的传闻——谁没听说过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