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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第一次流产的时候,靳夜白也曾这样推着我走在这个地方,可那个时候的他看上去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眼神也很清澈。

但现在就连我与他隔着咫尺之距的时候,他看我都要微微眯起眼睛,眼神不复当初的清明,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生命在慢慢从他身体里流失。

他自离开病房后就一直没有说话,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眉头拧成了结,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表情看上去复杂而纠结。

走了没一会儿,他在一个花坛旁边停下来,然后在我面前蹲下拉着我的手,“孟露,与其这么辛苦的保胎,要不干脆把孩子打掉吧。”

“不行!”我毫不犹豫的拒绝,这才明白原来他刚刚思考的居然是要把我们的孩子打掉的事,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的对我?

“看你现在每天都这么担心,紧皱的眉头一天到晚都不会舒展,我很心痛,我不想你为了给我留下个孩子而这么折腾自己。”我的手微微松了一点,“孩子很重要,但你更重要。”

“没有了孩子,就不会再有我!”我斩钉截铁的说道,“你已经注定要离开我了,要是连孩子保不住,那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你还有静安。”靳夜白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伤感,“你现在是唯一可以照顾她的人了,不是么?你至少得对她负责。”

“我对她负责,那谁又对我负责?她姓舒没错,可并不是我舒孟露的舒,而是我爸舒泽奇的舒。”说到舒静安我自然而然的想起孟舒薇,要不是这个女人,我要生个孩子怎么会变的这么难?

“孟露,你又开始恨了。”靳夜白无奈的叹息,“这样不好,我们应该带着感恩的心生活,生命的长度我们没办法把握,但可以掌握生命的宽度不是么?”

“可是我舍不得你。”我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小白,我们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至于这辈子要受此折磨?”

谁说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连人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爱情?

“你又想多了。”他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以后只给你看时尚杂志,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律不得看,免得你总是被带进去,多愁善感的就像林妹妹一样。”

我们在外面呆了很久,四月的微风轻轻拂过,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红了我的眼睛,只是眼泪,终究被我忍住了。

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我们终于迎来了一个好消息,我可以出院了,不过回去之后依旧得卧床休息,继续吃安胎药。

回去那天是公公请了假亲自开车来接的,可见他们由于多在乎这个孩子了,我若是还保不住,那就是他们家的大罪人,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婆婆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的身上,对我照顾的无微不至,而舒静安则由专门的保姆照顾着,她现在调皮的很,婆婆一般都不让她进来我和靳夜白的卧室。

靳夜白还是每天都在卧室陪着我,他把钢琴搬到了卧室的窗户旁边,经常弹曲子给我听,弹完之后还给我讲每首曲子背后的故事。

在家里又休养了大半个月,我们去医院做了复查,确定孩子暂时没事了,只要以后注意点,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全家都高兴的快哭了,我这才终于明白,这个孩子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生命诚可贵,此言不虚。

五月的天气开始渐热,但靳夜白的情况却越来越不好。

某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身边的动静惊醒,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床头灯的光刺的我眼睛有点疼。

我努力的睁大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位置,人已经不见了,我只来得及看到靳夜白那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

我连忙爬起来,跟着出了卧室,看到洗手间的灯已经被打开了,静谧的夜里,里面传出呕吐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发病了么?

这还是我跟他在一起之后第一次面对,上个月是正好我还在医院,他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宋清雅安排治疗。

我急忙走向洗手间,用力拧了一下把手,门却没有打开,竟然已经被他反锁,他就这么怕我看到么?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孩子的问题才刚刚解决,他又出了问题,上天不折磨我们就不如意是吗?

“小白,老公。”因为是在夜里,我只能轻轻拍打着门扉,怕吵醒公公婆婆,我都不敢喊得太大声。

他没有来开门,只有话语传来,“我马上出来,你先回卧室去。”

“你先开门,否则我就把爸妈叫醒了。”他要是在里面晕倒了怎么办?

以前是我不知情,看着他晕倒了几次都没有多想,还把那当成是普通的感冒,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粗心鬼了。

“不要惊醒他们。”里面传来了冲水的声音,他很快就来把门打开,人也跟着出来,拉过我的手,“我没事了,回卧室吧。”

我抽回手覆上他的额头,炙热感瞬间传来,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们去医院吧。”我跟着他走进卧室,把他的衣服找出来,“你先把衣服换好。”

他像个没事人似得,扯起嘴角风轻云淡的笑了笑,“不用了,现在半夜三更的,你太紧张了。”

我瞪着他,“你别故作轻松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现在很难受吗?”他脸上连冷汗都有了,不是太痛的话又怎么会这样?

他把我拉到床边,“的确是有点难受,但这种事我有经验,早已经习惯了。而且又不是就要死了,明天再去医院也不会有事的。”

早已经习惯了!

他说的这么轻巧,落在我耳中却是锥心般的疼,像是有人正拿着刀在一刀刀的将我凌迟。

“乖,快点上床睡觉,今晚不睡好,明天你又要怎么陪我呆在医院呢?”他强行将我按坐在床上。

“那你先躺下,我去给你倒杯水来。”我放开他的手,起身出了卧室。

等我把水倒来的时候,他已经乖乖在床上坐好,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倚着床头看着我,抿唇微笑。

我把水杯递到他的手里,“喝点水吧,这样可能会好受一点。”

他伸手接过,仰头喝了几口,这才对我说道:“孟露,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太着急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只是老毛病。”

“可是我好心疼,我更担心你难受。”我在他旁边坐下,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紧紧依偎着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

“别担心,我现在不会强撑了,有事自然会去医院,因为我还不想死。”他侧过头,炙热的嘴唇在我脸上轻轻一碰,“好了,我们睡觉吧,明天你陪我一起去医院。”

我扯过床头柜上的纸巾,擦去他额上的冷汗,让他先躺下,然后才关了灯,闭着眼睛却久久的无法入睡。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来了,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感觉比昨晚要滚烫的多,连忙将他喊醒。

公公婆婆早已经起来了,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正要说靳夜白的事,他悄悄拉了我一下,抢先开口道:“妈,我今天要去趟医院,就不用准备我们的早餐了,至于午饭,到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婆婆心思细腻,靳夜白这才刚开口,她便问道:“又不舒服了吗?”说着还向我们走了过来。

“没有,是跟清雅约好了去做常规检查,但昨天忘了提醒你了。”靳夜白慌忙拉着我去了洗手间。

婆婆没有跟进来,我回头看向她,见她已经往厨房那边走去了。

“孟露,我的事现在自己还能处理,你不要跟爸妈说。”他一边帮我挤牙膏一边叮嘱我,“等到哪天真的没办法了,我自己会跟他们说的。”

他总是这样,不想麻烦任何人,连他自己的父母和我这个老婆都不例外,可是我们的事他却一直都当成是自己的事。

为什么他会这么的无私?就因为知道以后没有机会再为我们做任何事,没办法陪着我们终老,要公公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简单洗漱之后我们立刻就出门了,他因为高热没有胃口,吃不下任何的东西,即便是勉强吃下去了也会吐出来,就干脆什么都不吃。

我心里担心着他,也没有任何的食欲,只想赶紧陪他到医院去,可最后却被他强行拖进了一家早餐店,要了碗清淡的稀粥和特色的金包银。

“我不想吃,我们还是快点走吧。”直到被他拽着坐下来了,点好了早餐,我还在坚持要他马上打车去医院。

他脸色红红的,嗓子有点沙哑,好脾气的跟我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想吃,可是我们的孩子想吃,你可以挨饿,他还那么小,要怎么受得了呢?你难道不想宝宝健康的成长么?”

我看着他,明知他是在变着法劝我吃饭,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有了身孕我不能再任性了,万事都要为孩子着想才行。

早餐很快就上桌了,他一直盯着我看,好像生怕我会趁他不注意把东西扔掉似得。

我很想快点吃完早餐陪他去医院,可是这么没有食欲,吃起东西来速度自然就慢了,而且越心急就越糟糕,那粥烫的我都想发火了。

本来怀孕期间脾气就不好,很是烦躁,要不是因为靳夜白在我身边,就我以前那暴脾气,整个家恐怕都要闹翻天了。

我真的变了很多,不会再冲动,也不会乱发脾气,不管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总是靳夜白,而只要想到他,我就能立刻冷静下来。

“不着急,你慢慢吃,小心烫着。”靳夜白柔声安慰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记住九个字:沉着冷静,三思而后行!”

“好,我一定记住。”我一边搅拌着碗里的稀粥,一边低头轻轻的吹着。

我不但要自己记住,将来还要把这当成我们的家训,用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让孩子变成像靳夜白一样的人,而不是像我这个没用的妈妈。

就因为这碗烫死人的稀粥,害的我一顿早餐吃了很久才算是完事,吃完了赶紧起身拉着靳夜白出去拦车了。

来到医院的时候还很早,宋清雅都还没有来上班,但也正是因为来的早,所以人很少,靳夜白不用排队就能挂号了,很快就安排了病房打点滴。

不管要做多少检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高热退下,这一点是不需要任何医生来建议的,靳夜白自己都知道了。

他看上去很疲惫,给宋清雅打了个电话后不久就睡着了,我一直在旁边守着,时不时抬手擦去他脸上的汗珠。

从昨晚开始他就连哼都不曾哼过一声,到底忍受了怎么样的痛苦我无法体会,但是脸上细密的汗珠却无论我什么时候看向他都能看得到。

他一定很痛。

宋清雅一上班就来了,靳夜白还在睡着,她跟我打了声招呼就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暗自嘀咕,“怎么又烧的这么厉害?”

“他怎么样?很严重吗?”今早起来就发觉他的情况很不妙,所以才一心想要他快点来医院,可他性子那么执拗,我根本没办法。

“如果只是低烧就还好,但现在这温度……哎,还是先让他把烧退了再说吧。”宋清雅眉头紧蹙,“你在这陪着他吧,等他醒了马上通知我,我还要给他安排检查。”

“好,那你先去忙吧。”她虽然是靳夜白的主治医师,但也不只有他这一个病人,肯定还有其他事要做。

她点点头,很快就离开了,关门的那一刻还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情况很不妙,一定是,否则她不会担心成这样。

我拉过靳夜白的手紧紧的抓住,在心里虔诚的一遍遍为他祈祷,求上天保佑让我们遇见奇迹吧。

他一直都在昏睡着,直到打完了三瓶药水还没有醒来,我也不忍心喊醒他,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稍稍有点下降了,心里才暗呼了口气。

宋清雅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有接到我的消息,所以后来自己过来了,此时靳夜白已经退到低烧了,但是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他为什么还不醒?”我担忧的看着靳夜白,焦急的问清雅。

“因为他太累了,想要好好休息。”宋清雅说着连我都不相信的谎,“你和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没问题了吧?”

“还好,暂时都没事。”我下意识的伸手抚上依旧还很平坦的小腹。

这都已经五个月了,我却一点都没有显怀,若不有医院的证明,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是怀孕了,而李斯斯上个月就已经看的出来有肚子。

宋清雅不想告诉我,我也就不好多问了,作为一个外行人,也许她说了什么我也听不懂吧,就像上次在公寓一样,张口就是专业术语,感觉是在听天书。

她在病房呆了一会儿就走了,然后搬来了一些仪器,然后开始给靳夜白检查,我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果然又是一窍不通,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隔行如隔山吧。

折腾了没多久,宋清雅带着东西离开了病房,我回到床边坐下,好想把靳夜白叫醒,看着他一直这样睡着我好害怕。

可我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宋清雅之前回答我的话虽然是故意避开话题,但却不是真正的谎言。

靳夜白的确是很累了,身体累,心更累,而大多都是被我给拖累的!

中午宋清雅来喊我跟她一起去食堂吃饭,我本来是不想去,结果她说了一句跟靳夜白早上说的类似的话。

她很严肃的跟我说:“嫂子,你的确是一餐不吃没有多大关系,但是你肚子里的孩子现在正在长身体,你觉得你这样做好吗?”

就这一句话,让我不得不乖乖跟她去了食堂。

走的时候我还特意看了下吊瓶,确保在我回来之前不会打完,我永远记得关于打吊瓶时吸入了空气会致人死亡这个说法。

纵使再没有胃口,我也努力的吃东西,宋清雅在一旁睁大眼睛看着我,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吃完饭回到病房,靳夜白居然已经醒了,一推开门就看到他坐在床上发呆,我欣喜的走过去抱住了他,“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对不起,我睡得太久了。”他看着我,眼神还有些惺忪,看来也是刚醒来不久,我此次出去并没有耽误多久。

我在床边坐下,温柔的问他,“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摇摇头,“不用,清雅呢?她来过了吧?”

“嗯,刚带我去吃饭回来,这会儿估计是去午休了吧。”想到之前清雅跟我说靳夜白醒了要给她打电话,我连忙拿过他的手机。

“既然休息去了,那就等上班再说吧。”靳夜白从我手里把手机拿过去,“上午有给妈打电话说我们不回去吃午饭吗?”

“打过了。”早上靳夜白跟婆婆的对话我都听在耳中,即便是他自己因为昏睡不能打电话,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那就好,她没有多问什么吧?”靳夜白到现在还在想着家里的事,他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想想呢?

“放心吧,我跟妈说了你没事,只是我在屋里闷得太久了,想跟你在外面走走透透气。”他的心思,我早已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谢谢。”他现在对我是越来越客气了,每天不是对不起就是谢谢,难道对我除了愧疚和感激之外就没有其他感情了么?

我伸手再次探了探他的额头,烧是退下来了,但是精神看上去很不好,脸色苍白,整个人蔫蔫的。

“你中午也睡一会儿吧,到这来。”他往旁边挪了一点,给我空出个位置。

其实旁边的床位就是空的,我真要睡觉的话完全可以到那去睡,但那样我们就会被分开,现在我连一分一秒都不愿跟他分离了。

虽然不困,可是怕他又说什么我不睡可以,但孩子需要睡觉什么的,我毫不犹豫的就脱了鞋子在他旁边坐下。

我们聊了一会儿,我渐渐有了点困意,这才跟他一起躺了下去,原本不打算午睡的我不多久便睡着了。

最近我好像变得有点嗜睡,不知道是因为怀孕的关系,还是心太累。

一觉醒来,靳夜白已经坐在床上了,还是一副心事重重顾自发呆的样子,我爬起来就要去拿手机给宋清雅打电话。

“清雅已经来过了。”靳夜白制止我,“我需要在医院住几天,爸下班之后会来接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我要在这里陪你。”我任性的像个孩子。

“白天可以,但晚上绝对不行。”靳夜白说,“妈特意给你炖了鸡汤补身体,你晚上回去喝完,自己乖乖一个人睡觉,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依不饶。

“孟露,你该学着自己生活,我已经陪不了你多久了。”他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悲伤和不舍。

“清雅跟你说了什么?”宋清雅对我什么都不说,对他却绝对是毫不隐瞒的。

“没什么。”靳夜白避开话题,“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身体没问题吧?”

“我很好。”这样的对话越来越没意思,他总是喜欢对我遮掩。

在他的要求下,我晚上没留在医院过夜,每天早上公公去上班时把我送来,晚上下班后再把我接回去。

婆婆每天都给顿各式各样的大补汤,我吃的腻了也依旧每次都吃很多,无论如何我也要让我们的孩子健康成长。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不久之后我就要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我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那是一种让人心碎的寂寞。

靳夜白在医院住了几天就回来了,表面上看来又像个没事人似得,可是我们却知道,在这看似健康的躯体之下,他的生命正在急速的流失。

六月份的时候,我的小腹终于渐渐凸起来了,他时常会伸手轻轻的抚摸,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但这份笑意中又夹杂着一丝怅然若失和恋恋不舍。

他虽然没有亲口跟我说,但我最后也还是知道了,他剩下的日子不到三个月,应该等不到孩子出世。

连自己孩子的面都看不到,只能隔着我的肚皮抚摸,或者把耳朵贴在我小腹上倾听,他怎会不怅然若失?

今天晚上,我靠着床头懒懒的坐着,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房间里的气氛永远弥漫着悲伤绝望的基调,好像说什么都是伤心事。

他坐在一旁安静的看书,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像那些老花眼的爷爷奶奶一样。

看书这种曾经非常简单的事,如今对他来说却是异常的辛苦,他的视力已经差到哪怕只有几步之遥,他都看不清我的脸了。

我几次劝他不要看,可他说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看书的话就无所事事了,他更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除了视力继续的下降之外,他的抵抗力也越来越差,发烧成了家常便饭,往往是上午刚退下去,晚上就烧了起来。

更甚者,晚上才从医院回来,半夜又会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跑进卫生间去吐,即便痛得冷汗淋漓,湿透了他的衣裳,他都不会哼一声。

很多时候他都是不吃任何的东西,吃下去了也会立刻吐出来,而我却是正好跟他相反,心里再怎么难受,我的胃口都是越来越大。

婆婆说,这不是我想吃,而是肚子里的孩子饿了,他需要更多的营养,所以婆婆每天不但会另外给我做宵夜,下午还会加餐。

靳夜白看我这样子,笑着说宝宝胃口好,一定是非常的健康,而我去医院产检的结果也证明,他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们的孩子发育的很好。

如此一来,我们大家都松了口气,把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

此时此刻,他又像近来的每天晚上一样趴在我小腹上,一边听着肚子里面的动静,一边跟孩子说这话。

他谆谆教导说:“孩子乖,以后一定要代替爸爸好好爱你的妈妈,做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千万不要让妈妈担心,更不许惹麻烦,爸爸最喜欢乖巧的孩子。”

我替孩子回答,“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孩子教好的,而且还有爸妈在呢。”

他悲伤难过的说:“宝宝,爸爸对不起你,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让你来到这个世间却没办法看着你长大,陪你一起走过青春年少,你不要怪爸爸。”

我隐忍着眼泪,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宝宝不会怪你的,这一切都是上天的错,它没有给我们选择的余地,宝宝懂事了就会理解。”

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话语中带着深深的眷恋和奢望,“孟露,我真的好想一直陪在你身边,一起看着孩子快乐成长。”

我鼻子酸的不行,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了,为了缓和充斥在房间里让人心痛的悲伤气氛,我打住了这个话题。

看着像是心血来潮,其实却是很多次都想要开口问他,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道出了一个新的话题,“小白,你来给我们的宝宝取个名字吧?”

他这才爬起来靠着床头坐好,双眼眯成一条缝看着我,温柔的笑了笑,“名字我早取好了,逸韵高致,就叫靳逸吧,你喜欢吗?”

“喜欢。”只要是他取的,我什么都喜欢,贪恋的依偎在他的怀中,我抓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不舍得松开。

无论是这个温暖又让人心安的胸膛,还是他那强有力的大手,我都快要感觉不到了,上天给我们的时间实在太少。

有人想把一分钟掰成两半变成两分钟来使用,我却是想要把每一分钟都掰成千万瓣来奢望,这样他就能一直陪着我了。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又过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他隔三差五就会去医院,我因为近来身体很好,所以每次都是我开车陪他去的。

我们两天前才从医院回来,他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是稍微好受了一点就会强行要回家来,说什么也不愿呆在医院。

天气越来越炎热了,虽然关着窗户,可外面知了扯着嗓子高声叫着的声音还是丝丝入耳,我听的很烦躁。

起身站在窗前,我看着清风吹拂着外面的大树,树影摇曳着,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便对坐在一旁的靳夜白说道,“要不要听我弹琴?我已经学会小星星了。”

小星星变奏曲是最简单的一首曲子,无奈我的艺术细胞太少了,他教了我几个月才勉强学会,如果他能一直活着,那我们的孩子将来也一定会被教的很好。

“好。”他斜斜的靠在椅子里,脸色苍白的可怕,精神也不大好,本来清雅是建议继续留在医院的,是他自己说现在没事,不想呆在那里。

就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就算是每天留在医院都不足为奇,可他说不愿躺在医院等死,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多在家住。

医院这种地方,除了医护人员之外,谁又愿意呆呢?尤其是向像他这种已经病入膏肓的病人,更希望自己是能死在家里,而不是送入冰冷的太平间。

我默默的在钢琴前坐下,颤抖着双手按在了黑白琴键上,第一次为他弹奏一曲完整的小星星变奏曲。

听我弹一曲完整的曲子,是他自教我弹钢琴那天起就有的心愿,若非为了让他如愿以偿,我不会明知自己没有艺术细胞,还挺着肚子拼命的练琴。

一首简单的曲子,我竟要花上几个月才能学会,可见我在音乐方面有多迟钝,否则当初我在电话里给他唱歌的时候,他也不会笑话我。

正在认真弹奏时,我的双肩上突然一热,回头一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将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来转身,投入了他的怀抱中,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如此温暖的胸膛,我还能享受多久。

他的腰愈发的纤细了,因为他整个人已经瘦得犹如一张纸片,我每次出门都忍不住担心,会不会一阵风来就把他给卷走了。

“孟露……”他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紧紧的拥着我,彼此间隔着我越来越大的肚子,肚子里怀着我们的孩子。

这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相拥,温情中带着无限的悲伤和绝望。

眼泪悄无声息的滑落下来,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低声抽噎着乞求,“带我一起走好吗?我不想一个人,没有你的世界我害怕。”

“不要说傻话,我们还有孩子,他已经注定没有爸爸了,你怎么忍心扔下他?”他的下巴轻轻的在我头顶摩挲着。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可是我好舍不得,一个月,就只有一个月时间了。”时间过得太快,快到我来不及反应。

他的时间已经从不到三个月变成了仅剩一个月,而我的预产期却还有两个月,中间差着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我知道他很想亲眼看到孩子出世,听到宝宝的啼哭声,所以我私下悄悄联系了一位妇产科的医生,请医生帮忙让我早点生产。

不管怎样,我都要努力让他亲眼看看,宝宝我们的孩子,所以亲爱的,你一定要撑下去,等着我们的宝宝发育好,然后我就能把他生下来。

愿望总是美好的,我以为只要自己催产就能让靳夜白看到我们的孩子,可是结果还不到那一天,我们受到了一个致命的打击。

那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很早就醒来了,睁大眼睛看了会儿天花板,又借着晨光侧着身子看了很久睡得的一脸安然恬静的靳夜白。

不久后我听到客厅传来了声响,想必的婆婆起床来做早餐了,便准备自己先起床出去帮忙,因为医生建议我多做点运动,这样到时候生孩子的时候会比较轻松。

虽然我起床穿衣的动作很小心轻柔,但终究还是把他给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疑惑的问我,“孟露,天还没亮呢,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看了一眼外面,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晒屁股了,他却说天还没亮?我心中蓦地一惊,抬手在他睁大的眼睛前晃了晃,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小白,你……看不到我?”我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是啊,你起床怎么也不开灯呢?小心摔着。”他说着就习惯性的伸手想要去开床头灯。

但手还未触及到台灯的开关,他的动作就僵住了,那只修长的手停在虚空中,久久的保持着这个动作。

我看着他,眼睛瞬间湿润了,我们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彻底失明了,再也看到不到我们任何人,就算能赶在他离开之前生下孩子,他终究也还是要留下遗憾的。

“终究还是失明了么?”他苦笑着收回手,摸索的想要触碰我,我连忙伸手过去抓住他的,只听他淡淡的说,“孟露,以后要麻烦你和爸妈了,好在,不会太久了。”

不会太久!

好在不会太久……

他就这么介意被我们照顾吗?

我已经泣不成声,坐在床上呆呆的看着他,心口像是有成千上万的羽箭射过,万箭穿心之痛,痛的深入骨髓。

突然地失明,与自小便失明有着很大的区别,前者是从来没见过光明,所以不会有所谓的不习惯,可是一个人从光明瞬间跌入黑暗中,那种恐惧是很难描述的。

很多原本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靳夜白现在已经无法做了,就连最简单的起床穿衣,他都不知道要先从何开始。

“你在这坐着,我去给你拿衣服。”我擦了擦眼泪,起身去衣柜把他今天要穿的衣服找出来,然后脱下他的睡衣帮他换上。

之前他只是视力不太好,可至少还能看得见,现在这样,如果没有一个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就会很危险,可能随时会撞到,甚至是摔倒。

给他换好衣服之后,我本来是想扶着他出去的,但是他反手握住我的手,笑得风轻云淡,“孟露,你牵着我走就好,家里的环境布局我还是记得的。”

“好。”我依言牵着他走出了卧室,一眼就看到公公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报,厨房则传来了声响,想必是婆婆在里面弄早餐了。

看到我们出来,公公并没有在意,自从我跟靳夜白搬来之后,我们即便是在家也会经常手拉手,他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跟他打了声招呼,“爸,早安。”这其实也是在提醒靳夜白,爸爸在客厅。

靳夜白随即也喊了一声,待公公应了一声之后我便牵着他去了洗手间,把他带到洗手盆前,挤好牙膏装好水递到他手里让他刷牙。

每个人都的独立的个体,即便是有心,很多事情还是替代不了的,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最大的所能去帮助他适应那个只剩下黑暗的世界。

而且,即便是有些事我明明能够帮他做,却也不能做,那样会伤害到他的自尊,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只会拖累人。

他一直就是这么好强,所以我无论做什么我都要小心翼翼,维护着他最后那份骄傲和自尊。

明明他现在的动手能力就不如一个三岁小孩,可我却绝对不能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他,给他刷牙洗脸。

待他刷好牙,我接过他的水杯和牙刷洗好摆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拿了毛巾浸湿拧干再递到他的手里,看着他仔细的把脸擦干净。

“我先带你到客厅坐会儿,跟爸聊聊天吧,等我洗漱之后就出来陪你。”我把毛巾洗好晾在一旁,牵着他出了卫生间,走向客厅的沙发。

到了沙发旁,他立刻就伸手去摸索着坐下,爸爸从报纸上抬起头来,见状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我。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关于靳夜白会失明的事,他们比我先知道,也比我清楚,所以不用他开口问,我就默默的点了点头。

“夜白……”公公的声音有些沙哑,即便是不看他的表情,也能很清楚的听出他现在很难过。

“爸,我没事,你别难过,这一天也是在预料之中。”靳夜白循声看过去,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可是却再也看不到光明了。

我吸了吸鼻子,故作镇静的对公公道:“爸,你陪他聊会儿,我先去洗漱一下,很快就出来了。”

“你去吧。”公公起身挪动了一下位置,坐在了靳夜白的身侧。

我一步三回头的看着靳夜白,听到他淡定自若的跟公公开始聊天,这才匆忙进了洗手间。

他现在看上去的确像是一点都不难过,可我很明白他心里到底有多痛苦,正在饱受着怎么样的煎熬,他这样做只是不想我们为他担心而已。

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餐桌上摆着刚刚做好的早餐,婆婆也已经在客厅了,我走过去看到她的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了,可我却找不到安慰她的话。

语言这种东西太过苍白无力,在这种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就当是我嘴笨好了。

公公还要上班,匆匆吃过早餐就出门去了,临走前还深深的看了一眼靳夜白,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婆婆给我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我接过之后拿了勺子准备先去喂靳夜白,他却执意要自己喝,让我把碗递到他手里。

他的自尊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没有权利剥夺,便按照他的意愿把碗交给他,然后坐在一旁噙着眼泪看他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喝粥。

看不到我,他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轻柔的吻我的眼睛,将我眼里的泪水吻去,我可以肆无忌惮的流泪而不被他知晓,只要我不出声。

“孟露,你也去吃早餐吧,我们的宝宝饿了。”他一边低头喝着粥一边说道。

“不急,我等你吃完。”粥还有点烫,我很怕他会不小心弄到身上烫伤了自己。

他突然发下勺子,声音清冷的问我,“我现在这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不会,你还像以前那样,一点都没有变。”他的容颜是没有变,可是动作变了,那么生硬而笨拙。

“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呢?”他薄薄的嘴唇微抿,扯起一抹熟悉的笑容,“你先去早餐吧,吃完之后我有话要跟你说。”

正好婆婆已经吃完了,过来在沙发上坐下,“孟露,这里有我,你快去吃吧,要不就该凉了。”

婆婆以前吃饭都是很慢,她的原则是细嚼慢咽,可是今天她却是风卷残云般的迅速,其中的缘由,不用问也明白。

我也吃的很快,比靳夜白还更快吃完,然后我跟婆婆换了一下,她去收拾餐桌,我在一旁看着靳夜白。

一小碗米粥,靳夜白吃了半个多小时,我在旁边越看越心酸,几次都想过去拿过他的勺子喂他吃,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吃过早餐我们回了卧室,是他说的,有话要跟我说。可是他所谓的话,却是交代一些身后事,我听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孟露,你又哭了?”他说着突然话锋一转,“很抱歉以后不能给你擦眼泪了,所以请你不要再为我流泪好么?”

我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不,你还可以,只要你愿意。”

他轻轻,小心翼翼的在我脸上抚摸着,“可我还是更希望你能够不哭,你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最后流进的却是我的心。”

我泪眼婆娑,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心好痛,痛得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他手腕一翻,抓住我的手,缓缓按到了他的心口,悲伤难耐的说道,“你若哭泣,我这里会很痛。”

“小白……”扑进他的怀里,我放声痛哭起来。

这就是他失明之后的第一天,我们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过的生不如死,而他一直淡定如斯,努力的用行动告诉我们,即使失明了,他也没事。

如此过了不到一个星期,某天夜里睡得正熟的时候,我被他给摇醒了。

“孟露,扶我去卫生间。”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他急切的请求。

我霍然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夜色笼罩下的卧室,天还没亮,我连忙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他在床上,脸色苍白的骇人,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连身子都在止不住的颤抖着,双手还停留在我的身上。

这种情况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我知道他想做什么。

心中一震,我赶紧扶他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了,跌跌撞撞的带他去了洗手间的马桶前。

他一手扶着我,一手扶着墙,吐了个畅快淋漓,被呛得咳嗽连连,每一声都深深的叩击在我的心上。

我在一旁哭的稀里哗啦,轻轻拍着他的背,手比他的身子抖得还厉害,他勾着腰,身影再也不复当初的挺拔。

他吐了很久,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基本都是苦水,我怕他脱水,想赶紧把他扶进卧室给他倒水过来,还没到到卧室他就倒了下去。

我挺着肚子根本没办法一个人照顾他,只得把爸妈叫醒,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一起把他送去了医院。

这一晚,成了我们在家的最后一晚。

到了医院之后他高热不退,昏睡不醒,宋清雅说他的情况很不好,剩下的时间可能要比之前预料的还少了。

你相信奇迹吗?

我一直在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结果现实却残忍的告诉我,奇迹这种东西不是相信就会有的。

孩子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左右,他却成了这样,我又偷偷去找了医生,让医生帮忙让我快点把孩子生下来。

医生知道我的情况,也很想帮我,只是我的孩子还不足月,太早生产的话对孩子的健康很不利。

早产儿各器官发育尚不够健全,出生孕周越小,体重越轻,其预后越差,就算生下来也未必能存活,更不能保证能健康的成长。

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早产儿的危险,可是靳夜白他真的已经撑不下去了,他等不到自己的孩子的出世。

不单单是我,公公婆婆和宋清雅等人也都盼着靳夜白能够等到孩子出世,虽然他的眼睛看不到了,可是耳朵还能听到孩子的啼哭声,只要他醒着的话。

可是听到医生这么说,为了孩子的将来,他们又不希望我催产,大家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最后还是宋清雅说:“算了,一切听天由命吧,我会先给他安排化疗,这样还能撑一段时间,但愿赶得上。”

化疗是早就可以做的,只是靳夜白自己不愿意,因为化疗不但花费昂贵,还达不到彻底治愈的效果,他不想浪费那个钱。

他说:“死马当成活马医,还不如把钱留给爸妈养老,留给你和孩子,我不想再折腾了,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早点走,大家早点轻松。”

在被送入医院之后,他昏睡了五天,在宋清雅给他安排了化疗之后才醒过来,而后只要是醒着的,他就不会配合治疗。

他不想再拖累我们,只想快点离开,他的做法很残忍,我们却没办法责怪他,只能为他心痛。

这些日子以来他承受的心理压力比我们都要大得多,他是那样好强的一个人,如今却连生活都不能自理,除了躺在床上等死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死亡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解脱,在他的的要求下,宋清雅停止了对他的化疗,我也彻底放弃了等待奇迹。

今天很庆幸,他是醒着的,而我像往常一样,就在他的身边陪着。

他挣扎着爬起来,无力的靠在床上,双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肚子,虚弱的连说话都吃力,“孟露,对不起,不是我不想活着等孩子出世,这些天来我实在太累了,真的撑不下去了,请你和孩子原谅我这个胆小懦弱的人,我好累……”

我伸手揽着他的腰,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就像以前自己靠着他肩膀一样,我泪流满面的看着他,“我理解你,你才不是胆小懦弱的人,你是真正的男子汉,顶天立地!”

他惨白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随即睁大那双黑白分明却没有焦点的眼睛,正色道:“答应我,千万不要做出伤害孩子的事来,否则我死了也不会安心的。”

“我……你都知道了。”关于我要催产的事,大家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可是以他的聪明才智,这种事却是能够轻而易举的猜到的。

“我要我们的孩子正常生产,然后才能健健康康的长大。”他收回手,“让我听听孩子的动静,听说他现在已经会踢你了。”

“好。”我挪动了一下身子,让他的脑袋靠在我的腹部,然后轻轻的揉着他的脑袋,眼泪一滴滴落在他头发上。

“他很好动呢,一定是个充满活力的小家伙。”他轻声笑了起来,但只笑了一声就安静了下去。

“小白……”我低声喊了一句,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醒来连一个小时都不到,他又陷入了昏迷中,明知不会有什么帮助,我还是连忙把宋清雅找来。

“清雅,你老实告诉我,他还有多少日子?”我擦着红肿的眼睛问她。

“也就这几天的事了,你做好心理准备吧,我已经尽力了。”宋清雅的眼圈也是红红的,每次只要走进病房她都是这样。

“好,我知道了。”得到结果,我比预期的要镇定的多,靳夜白说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冷静,三思而后行,即便是面对死亡也不例外。

距离那晚离开家已经两个星期了,这期间他醒着的时间少,昏迷的时间多,要发生什么事,我心里也有数。

公公婆婆每天都会来医院看他,其实他们何尝不想守在他的身边,只是因为有我在他们才不留下,想要把时间留给我,哪怕我只能看着他,听不到任何的话语。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我想把他的事告诉陆振廷,但他在醒着的时候却交代我,让我到时候直接通知他们来参加葬礼就好,其他的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要说。

其实我明白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现在李斯斯也有孕在身,正在家待产,公司只剩下陆振廷一个人在打理,很是辛苦,要是知道他的情况必然会有压力。

正是为了不让他们知道,所以早在几个月前我们就故意跟李斯斯错开了产检的时间,为这事李斯斯还有些生气,我说了很多好话才让她平息怒火。

靳夜白总是什么的事都先想着别人,可偏偏这样的人却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难道这个就是所谓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孟舒薇结和刘伟强以及周明川这些做了坏事的人怎么也没落得个好下场呢?他们难道也算是好人么?

什么好人一生平安,全部都是骗人的,是骗子!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靳夜白醒着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一个小时,他就一直那么睡着,脸上毫无血色,像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直到那一天黄昏,夕阳斜斜的照进病房里,我拿着湿毛巾给他擦脸,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伸手准确无误的抓住了我的那还捏着毛巾的手。

“孟露……”他喃唤了我一声,“是你么?”

“是我,你终于醒了。”我慌忙用另一只手把毛巾拿走放在一旁,然后在床沿坐下,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不放。

“扶我起来,让我摸摸你的肚子。”他的另一只手开始摸索着往我这边伸来。

一醒来就想摸我的肚子,并不是他有多想感受到孩子的存在,而是怕我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吧,他还是如此的不放心。

我放开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把他扶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两个枕头让他靠着,然后才抓过他的手放在我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幸好还在!”他低喃了一声,证实了我之前的想法。

“我答应你的事,就不会食言。”我已经没有机会再答应他什么了,就这一个要求若是还不能满足他,那我还有什么资格说爱他?

他的气色看上去比之前要好的多,我心中窃喜,立刻通知了宋清雅,她很快就过来给他做了检查。

“你的情况好像有所好转了。”她笑着对靳夜白说道。

这难道就是我一直等待的奇迹么?

我愕然的坐在一旁,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宋清雅随后又加了一句,“只要能一直保持下去,那迟早有一天你会好起来。”

靳夜白没有说话,只是睁大眼睛笑着,他可能以为宋清雅是在骗他吧,说些好听的话来安慰他吧。

我虽然早已经放弃了等待奇迹,但这个消息却还是燃起了我的希望,不过看到靳夜白的表情,我还是在宋清雅离开病房的时候跟了出去。

“你刚说的是真的吗?”我多么希望他能给我肯定的回答啊。

她的眼里闪过的却并非欣喜,而是悲痛,“我去给大姨他们打个电话,你赶紧进去陪他吧,这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了。”

“那你刚才怎么……”好吧,我明白了,她的确是在骗靳夜白。

“趁着他现在精神还好,有什么话就赶紧跟他说了吧。”宋清雅一边说一边把手机拿了出来。

难怪靳夜白刚刚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原来只是回光返照罢了,也即是说,他很快就要永远的离开我。

我的心蓦地沉下去,连忙转身回了病房,坐到他的床边去。

“孟露,不要难过,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我只是比大多数的人提前了一点。”他摸索着来抓我的手,我赶紧主动伸了过去。

他已经什么都猜到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像宋清雅那样哄他,我做不到。

“以后要是遇到好的男人,你千万要把握住,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为了一个死人背负太多,那样我在下面也不会安心的。”他握紧了我的手。

眼泪无声的往下流,我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爸妈就拜托你照顾了,还有静安和靳逸,也请你多费心。”他继续说道,“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回去公司上班了,我留下的钱虽然不多,但只要公司还在,你们的生活还是会有保障。”

这是在安排身后事么?

我泣不成声,明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拼命的点头。

“清雅给爸妈打电话了吧?”他的身子无力的往一旁歪去,已经坐不住了,看上去很是着急,他怕自己等不到公公婆婆赶来。

“打了,他们很快就会过来,你再撑一下。”我扶他躺下,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敢松开,像是要把他的骨头都捏碎。

如果可以,我宁愿把他整个人都揉进骨子里,嵌入灵魂中,渗入血肉里,让我们从此夫妻一体,连死亡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孟露不哭,这辈子我见过的眼泪太多了,还不起,也承受不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说每一个字都要花费好大的力气。

“你不欠谁的,没有什么需要还。”若说真的有亏欠,那也是我欠他的,我欠了他一个十年的爱恋。

“呵……”他轻笑一声,没有再说话,似乎已经累了,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公公婆婆还没有来,他就要走了,为什么这么快?

“小白……你不能睡,快醒醒,爸妈就快来了。”我摇了摇他的身子,却又不敢太用力。

“我好困,好累,你让我再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等爸妈来了你再叫醒我,或者就这样安静的离开也好,免得他们更难过。”他双目微合,断断续续的把话说完。

没时间了,我不等了!

伸手费力的把他扶起来,我把他揽在了怀里,虽然因为怀孕肚子大的关系不太方便,可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让他死在我的怀里。

“好温暖……”他低喃了一声,“孟露,对不起,我爱你……”

病房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我的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往下掉,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浑然不知。

因为,他已经死了,彻底的离开。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抱着他有多久,病房外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打开,宋清雅和凌希领着公公婆婆进来。

我抬起头看着他们,“你们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他走了,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的父母亲人。

婆婆当场就因为悲伤过度晕倒了过去,被宋清雅和凌希扶住。

公公脚步沉重的向我们走来,忍着悲痛轻声道,“夜白,爸爸来带你回家!”

我透过朦胧的泪水看着他,感觉他突然间就老去了很多,连头上的白发看起来都分外的显眼。

他拔下靳夜白手上的输液管,从我怀里把人抱了过去,话语温柔的不像话,“孩子,我们回家吧。”

婆婆已经被清雅带走了,只有凌希呆呆的立在一旁,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节哀顺变么?

那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话,谁要听啊?

公公抱着靳夜白步履沉稳的一步步向外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恍惚间看到了一座屹立的大山。

父爱如山,屹立不倒,母爱如水,涓涓不息。

婆婆还没醒,清雅留在医院照顾她,让我们先带靳夜白回去。

凌希开车送我们回家,我在后面抱着靳夜白渐渐冰冷的身子默默的流泪,公公坐在副驾驶座上,一直回头看着我们。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正到了这一刻,却也还是会控制不住,这就是人性。

回到家之后凌希没有离开,他向医院请了假,帮忙料理靳夜白的后事。

我们一起帮靳夜白洗澡换衣服,然后凌希把他抱到了我们的卧室里,这一晚我最后一次抱紧了他。

他的身子很冰冷,我妄着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最后却只是让自己的眼泪流的更加肆虐。

一夜无眠,我跟他度过了我们人生中同床共枕的最后一晚。

婆婆第二天醒来就由宋清雅陪回来了,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坐在我们卧室里不肯走。

葬礼在次日举行,墓地是在他生前就已经选好了的,一切按照他自己的意愿。

我给陆振廷打电话,通知他来参加葬礼,他问我:“谁的葬礼啊?”

“靳夜白!”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跟千刀万剐一样,但是我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眼泪。

忍住不哭

我要忍住不哭

望向天空不让眼泪流出

抬头看进云深处

等待那日出

把故事结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下去,我深吸了一口气,“明天记得来参加,我先挂了。”

再说下去,他一定会问我原因,可是我现在没有解释的心情了,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不急在这一会儿。

葬礼那天陆振廷带着李斯斯一起来了,他们轻声安慰我,似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毕竟前来参加葬礼的人还是有知情者。

现在人都已经走了,也不需要再为他隐瞒什么了,知道就知道了吧,反正早晚都是要告诉他们真相。

“孟露……”李斯斯拉着我的手,“你不要太难过了,他会心疼的,别让他连走都走的这么不安。”

我默默的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谢谢你们来送他最后一程。”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陆振廷悲伤的叹气,“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他了。”

“他的心思,你们还不明白么?”我苦笑,“如果他愿意让你们跟着难过,我又怎么会忍心一直瞒着你们?”

陆振廷没再说话,他跟靳夜白这么多年的朋友,怎么会不清楚靳夜白的脾气,更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责备我了!

葬礼过后,我们家就一直笼罩在悲伤和沉默的气氛中,随处可以看到靳夜白的影子,却看不到他的人,心碎到想死。

我每晚躺在曾经夜夜与他相拥而眠的床上,蜷缩成一团紧紧的抱住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音容笑貌,就当是他在抱着我。

这种心痛到死的孤寂,是以前永远都无法体会的,彻底的失去与暂时的离别,有着本质的区别。

婆婆病倒了,每天躺在床上,劝她去医院也不肯,说那里治不了她的病。

心病终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无论心药,还是解铃人,都是靳夜白,亦或是……他生命的延续,也就是我们的孩子,靳逸。

孩子在靳夜白走后差不多一个月出生了,是个男婴,白白胖胖的很健康。

他的出生虽然没有完全扫除我们家上空悲伤的阴霾,却也缓和了不少,至少婆婆已经会起床了,因为她要照顾坐月子的我和刚出生的孩子。

坐完月子,我带着孩子去了墓地,墓碑上嵌着靳夜白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带着温柔的笑意,还是那么的迷人。

“小白,我带我们的孩子来看你了,你看到了么?”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应该就是个正常人了吧,能吃能睡能看见。

清风拂过,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的他墓前的鲜花摇曳了起来。

我抱着孩子在墓前站了很久,很久……

十年后,靳夜白的忌日。

“爸爸,我来看你了,你高兴吗?”靳逸抱着鲜花,轻轻的在他的墓前放下。

他很健康,也很听话,还小的时候经常会吵着问我要爸爸,但是现在马上就要过十岁生日了,他长成了小男子汉。

如今的他不但不会吵着要爸爸,还会主动给我擦眼泪,说他会代替爸爸好好爱我照顾我,从脾气到长相,都像极了墓中的人。

“爸爸,我也来看你了哦。”舒静安点燃了三支香,在他墓前插好。

在靳夜白走后的第三个月,我正式收养了舒静安。

她长得很像孟舒薇,漂亮的让人嫉妒,但脾气要比她妈妈好得多,虽然偶尔有点任性,但终究还是个乖孩子。

“小白,你看,我们现在也是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了。”我流着泪看着墓碑上他的照片努力的微笑。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这十年来,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冰霜雪晴,我都会在周六的下午过来看他,跟他说很久的话,却只在他的忌日才会带孩子过来。

公公婆婆年纪大了,今天又逢下雨,所以我才没让他们来,至于陆振廷和李斯斯,以及宋清雅跟凌希,想必已经在路上了。

我们几个,谁也不会错过这一天。

果然,不久之后宋清雅就和凌希带着他们的儿子过来了,远远的向我招手。

“快给舅舅磕头上香。”宋清雅一来就命令她的儿子。

小家伙不情不愿的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又上了三炷香,然后起来跟秦逸他们到一旁去玩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很羡慕小孩子,他们不懂什么叫做阴阳两隔,也不会明白深入骨髓的思念是什么滋味。

李斯斯和陆振廷过来的时候,宋清雅跟凌希已经走了。

当年我跟李斯斯差不多时间怀孕,后来我生了个儿子,她生个了女儿,但所谓的结成亲家,真的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因为他们都是独生子,如今政策放宽,他们成功的生下了第二胎,是个大胖小子,说起来她真的要比我幸福的多,儿女双全,夫妻和睦。

我虽然有了儿女,却没有丈夫,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要照顾两个老人,以及老年公寓里我自己的父母,我好累,可是我不后悔嫁给靳夜白。

“孟露,你既要打理公司,又要照顾这么多老人和小孩,有没想过再找一个人来与你分担?”李斯斯问我。

“不用了,现在再怎么辛苦,也比不上当初和他一面对死亡,我连那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是承受不住的?”我笑着看向靳夜白的照片,“谢谢你,让我学会了坚强。”

十年来我遇到过不少的好男人,但最后都被拒绝了,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我的世界里都只容得下一个靳夜白。

你相信奇迹吗?

我不相信!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在他的墓穴中放入我的骨灰,让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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