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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看到一束光,走进去,就能回顾尘世千丝万缕,此时死活只有一线之隔,到底结果怎样,就看这个人的腿往哪边迈了。

褚桓就看到了黑暗中的那束光。

他不由自主地向着那边走了几步,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又脚步彷徨地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手指上空落落的,仿佛是少了些什么。

他有点糊涂,好半晌才回想起来,那枚他承诺过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信物——戒指,不见了。

蓦地,那些光怪陆离的枉死花,布满尖刺的大藤条以及堆积如山的白骨群就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褚桓呆了呆,在自己身上摸了两把,心想:“所以我这是要死了吗?”

听说他精神最差的时候,脸上偶尔会透出想从楼上跳下去的神色,褚爱国那个老花眼都看出来了,而他确实也十分没出息的在山崖上松过一次手——可这些都不代表他真的想死。

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真心诚意地想死呢?

他们其实大多数只是一念之差,或者身不由己而已。

褚桓有些茫然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自己身后是一片沉沉的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其实说来也奇怪,人一生中,但凡想起来回头看一眼,必定是在找不到来时路的情况下,因此大多数时候看也白看。

褚桓心有怯懦,然而他并不愿意坦然承认,便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恍惚间融化在了那束光里,褚桓闭了眼又睁开,发现自己好像回到了住过的那个小公寓楼下。

这小区里有超市,有划得整整齐齐的停车场,有物业照料的绿化带,站在路口,还能看见住宅区后面大道上的车水马龙,再远一点是地铁站,每天会来往无数趟南山一直向往的“地铁”。

他听见一声轻声细语的猫叫,低头一看,只见大咪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竖着尾巴围着他的腿绕圈。

褚桓抱起猫,摩挲了一下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继而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去,就见棒槌扶着一个腿脚不大灵便的老人走了过来。

老人的拐杖颤颤巍巍地敲在地上,又瘦又高,像一根风中乱颤的竹筷子,棒槌一边敷衍地扶着他,一边只顾着好奇地东张西望,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忙不迭地对褚桓说感叹说:“天神哪,好贱人,你们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哪?这一大群,你都认识吗?”

褚桓当然不认识——在这里住了三年,他连邻居都没有来往过。

他无暇解释,心里有无数疑问。

“兄弟,你怎么在这?”褚桓先是惊疑不定地看了棒槌一眼,继而又转向那老人,“爸,您怎么也在这?”

棒槌不回答,只是笑,那笑容温良贤淑的,放在他脸上有点瘆人。

褚爱国挥开棒槌,把拐杖丢在了一边,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用充满喜感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褚桓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你啊,现在也有点人模狗样了。”

褚桓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只见自己身上就剩下一条裤子,其中一条裤腿还是半截的,从上到下,每一个细胞的形象都显得十分犀利,他苦笑了一下,这一通表扬挨得十分费解,只好抬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您啊,现在也有点越来越前卫了,在那边怎么样了?”

褚爱国哼了一声:“穷得叮当响啊,养儿不如狗啊,逢年过节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啊。”

褚桓刚走到他面前,褚爱国一拐杖已经夹风带雨的揍了过来,褚桓“哎哟”一声,单腿蹦开,再一端详褚爱国气哼哼的表情,又没敢躲太远,只好在原地左摇右晃地挨着:“爸,爸你干什么呀?我这还有朋友呢,你让人看了笑话……”

他话音没落,棒槌已经抬起手,自觉蒙上了眼睛,还冲他呲牙一笑,实在是个天赋异禀的贱胚。

褚爱国说着说着,就仿佛悲从中来:“我的儿媳妇呢?我的孙子呢?就这么让你给弄没了,你可真行啊褚桓,我上那边去了,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你是无法无天啊,跟个男的搅在一起——那也就算了,你心里居然就连一点负疚感、一点挣扎都没有,你说你这是什么东西?”

褚桓:“……”

他没听出这顿责备的重点,究竟是他说不应该搅基,还是他应该搅得迂回一点。

粗爱国痛痛快快地把褚桓从头到尾抽了一顿,气成了一个葫芦,哆哆嗦嗦地指着褚桓,痛心疾首地说:“全世界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你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非得找个男的呢?他身上什么玩意你没有,啊?”

褚桓缓缓地半跪下来,他低下头,把眼镜摘下来,缓缓地用褚爱国的衣角擦拭着,好一会,才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呢,鬼迷心窍了吧。”

褚爱国叹了口气。

他身后突然出现了好多个人影,袁平也在其中——不是圣泉里生出来的那个,这一个袁平还有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还顶着一张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脸……就是额头上有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褚桓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扫过,继而轻声问:“爸,您是来带我走的吗?”

褚爱国抬起眼:“你想跟我走吗?”

褚桓脚下一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崖上,他单手将自己吊在一根树杈上,脚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前头是飘在半空中的……他认识过、失去过的人。

褚桓还没来得及诧异,身上就突如其来地卷过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好像整个人被扔进了油锅里炸,他周身抽搐了一下,手指却紧紧地扣住了粗粝的树干。

这场漫长的刑罚似乎只是开了个头,折磨是无止无休的。

没多久,褚桓的胳膊就打起了突,那肌肉仿佛要被拉断了,指缝间被勒出了血痕。

他听见褚爱国在旁边说:“你要是觉得疼,想松手,那我们就接着你。”

可是褚桓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折磨,他扣住大树的手就越紧,手背上青筋沟壑从生,褚桓自己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这样的痛苦下执着地求生,这样拼了命地也想活下去。

“南……南山……”当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那名字里仿佛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褚桓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南山!南山!”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根岌岌可危的树枝上吊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滚了多少次的油锅,直到视线模糊,疼痛已经变成麻木。

忽然,褚桓眼前一黑,他双脚陡然触到了地面,鲜血淋漓的手指肉眼可见地恢复如初,褚桓脚下趔趄了一下,猝然回头,见所有的光在他身后缩成了一个口,褚爱国被棒槌扶着,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我还怕你熬不过来呢。”褚爱国说着,向他抛过来一个东西,褚桓伸手抓住——是那枚戒指。

“去你的吧。”褚爱国冲他挥挥手,“回头要是愿意,找人重新再打一对好看点的戴上——也别忘了给我烧点纸,给你找后妈是要钱的。”

褚桓愣了一下,眼看着棒槌扶着褚爱国,即将转身离开,褚桓连忙一把拉住了他:“等等,爸,你让这个兄弟跟我回去。”

棒槌拍拍他的手背:“我是回不去了,好贱人,你多帮我照看一下儿子。”

褚桓心生不祥,勉强笑了一下:“你家的崽子麻烦死了,我才不管,你自己回去。”

棒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胸口直面褚桓,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血洞,好像一扇被掏空的破门,褚桓吃了一惊,棒槌却似有怅然地看着他:“好贱人,我真的回不去了。”

褚桓瞳孔骤缩,棒槌微笑了一下,又说:“我们族长快疯了,我不敢留你了,去吧。”

说完,他在褚桓身上猛推了一把,褚桓本能地在虚空中胡乱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到。

他仿佛从无限高处跌落下去,经历水深火热、一通扒皮抽筋,这才恍如隔世的灵魂归位,视野一片模糊,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疼席卷而来,褚桓连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

南山掰开他紧锁的下颌,将一口水渡了过来,褚桓昏昏沉沉中精神一震,心想:“这个是真的。”

他还没来得及从死去活来的混沌中回过神来,就想就坡下驴地耍个流氓,可惜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只清醒了一瞬,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他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然而每一次睁眼,南山都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从来没有松过手。

等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发现外面已经是天黑了。

褚桓是被袁平低声说话的声音惊动的,他听见袁平对南山说:“族长,你把他放一会吧,好歹吃两口东西,活动活动——他这不是都退烧了么?”

南山没出声,但是掉落在褚桓肩头的长发微动,应该是摇了摇头。

袁平叹了口气:“你就放心吧,真的,这货是属蟑螂的,只要不是当场断气,他都死不了。”

褚桓实在听不下去了,不顾周身乏力与嗓音嘶哑,吃力地说:“……麻烦你滚远一点。”

南山整个人一颤,惶急地拨开他额前碎发,又惊又喜:“褚桓?”

褚桓稍微一提肩膀,顿时一阵钻心的疼。

“别动。”南山手紧了紧,连忙将他按下,“要水吗?饿不饿?疼不疼?”

褚桓:“疼。”

南山呼吸一滞。

褚桓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好远的一段路才回来,快要累死了,满身的疲惫,看见那人,却又满心的安宁,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说:“给我亲一下。”

被遗忘在一边的袁平尝了满口的不是滋味,酸溜溜地想:“我这么大一个人还在旁边戳着呢,当我隐身了吗?”

电灯泡也就算了,还是个被忽略的电灯泡——袁平愤愤不平地看了半死不活的褚桓一眼,站起来走了。

南山深吸了一口气,附在褚桓耳边,轻声说:“等跟我回去,就接受换血好不好?我不要你发誓了,将来你想走就走,想留下就留下,我什么都不要,好不好?”

褚桓抬起手,紧紧地扣住他的手指。

“你傻啊,”褚桓心里这样想着,“怎么不问问我是为了谁回来的?”

因为褚桓的伤,他们在原地停留了好几天,南山基本一直不错眼珠地守在他身边,直到褚桓已经基本恢复行动能力,袁平才好不容易逮着个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有事问你。”袁平闷闷地在一边坐下来,见褚桓爱答不理的模样,强行按捺住心里的窝火,在他大腿上踹了一脚,“跟你说话呢——你那什么……跟个男人混在一起,你爸知道了不抽死你?”

“抽了,就前两天。”褚桓抬起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过了一会,他掀开嘴唇,几不可闻地说,“我爸没了。”

袁平从地上拔出一根草,揪成一截一截的,往地上抛去,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你那天说的‘不能想’,是什么意思?”

褚桓一时没想起来,颇有疑问地“嗯”了一声。

袁平:“‘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我妈信佛,我小时候听她念叨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褚桓一时没有搭腔。

袁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不是唯物主义的好走狗,最烦这些神神叨叨的封建迷信么?”

“我就是随口一说。”褚桓轻声说,他抿了抿嘴唇,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皮,看起来有点憔悴,“人有时候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事,就会知道自己不是万能的,会本能地想要一个帮助自己扛过去的解释。”

袁平揪完了整根枯草,接话说:“比如借助某种宗教的视角,假装自己是在高一层的位面上,假装在这个世界遇到的一切都是帮助修行的虚幻磨难,心里就会有种套上铁布衫的坚强。”

褚桓笑了一下:“就是心灵鸡汤么——可惜到最后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没法相信。”

袁平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好一会,他才出声说:“这两天……没看见棒槌,你就……不问一声吗?”

“我知道。”褚桓说,“我看见他了,托我照顾他儿子。”

袁平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他忽然能了解这么多年以来褚桓的感受。

他抬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鼻梁,用力将眼泪憋了回去:“我当时并不是为了你,懂吗?我就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褚桓:“我明白。”

说着,褚桓终于转过头去,看着袁平,两个人的目光仿佛隔着时光轻轻地撞了一下,褚桓说:“我也做了应该做的事,虽然时间长了一点。”

他感觉自己胸口一直堵在那里的一块石头好像突然碎了,仿佛是经年日久,他终于同自己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了。

袁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然而他又觉得丢脸,飞快地抹掉了:“我爸妈好么?”

褚桓:“阿姨没了,叔叔……他坚持要自己去住养老院,我跟老王偶尔去看他。”

袁平移开目光,浓眉抖动了片刻,突然问:“你说人有下辈子吗?”

人没有下辈子,他们两条唯物主义的走狗都曾经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时过境迁,褚桓默然良久,只是回答:“有。”

袁平:“下辈子还能再见面吗?”

褚桓斩钉截铁:“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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