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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六年,九月十九日。

努尔哈齐站在佛阿拉外城城围外,轻轻地抚摸着自己下巴上一条细小的血口子,他的面颊是昨天新刮过的,当时他自以为刮得相当彻底,不想一夜之间又倏然冒出了一片铁青。

努尔哈齐的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按在他左下颏的那道紫红刀伤上,以建州女真的发展程度,他当然不会意识到,他那被频繁使用剃刀也不能再保持溜光的下巴,是他体内过于旺盛的睾酮激素在作怪。

虽然汉人总是将“胡须”这种平凡的第二性征与“男子气概”之类的概念联系在一起,但是努尔哈齐却偏偏对金朝女真遗留下来的“镊须”习俗十分热衷。

这种热衷实际上是来源于他对自己相貌的那一点儿难以启齿的审美,他在“幼态”中持续不断地从汉人那里获得这样那样的种种好处,因此总觉得展露雄性为时过早,仿佛雄性特征在他身上就代表着一种潜伏的攻击性,教人一看就胆寒心跳。

不得不说,努尔哈齐对自身的审视是相当公正的,一个睾酮激素过于旺盛的男人在科学上本来就算得上是一个危险分子,努尔哈齐却用女真人在传统上的愚昧去修饰这种预示着危险的生理特征,简直可谓是最佳的掩护。

此时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感受着下颏传来的细微疼痛,嘴上却口是心非地奚落起他的掩护工具来,

“我觉得女真人的这个迎亲习俗有问题。”

小鞑子撇着嘴说,

“汉人成亲都是新郎抬着花轿去新娘家里接人的,我从前亲见过许多回,没一次是新郎眼巴巴地等在家门口待新娘上门的。”

站在努尔哈齐左侧的龚正陆立时安抚道,

“您都这样等过六次了,再耐心多等一次也无妨。”

努尔哈齐用力按了按下巴上的剃须刀口道,

“要等的是哈达那拉,我也认了,可纳林布禄这个蠢材哪里配这样让我等?”

龚正陆回道,

“您放心,纳林布禄即使有意拖延,也不敢让您等得太久,上回朝廷颁旨,顾养谦和李成梁将叶赫部打得够呛,纳林布禄现在一样要听朝廷的,与哈达部共分贸易敕书,叶赫部的经济没比咱们建州好到哪里去,纳林布禄又如何敢在淑勒贝勒您面前张狂?”

小鞑子搭着下巴“哼”了一声,

“我只是觉得可惜,原先看辽东抄来的邸报,说叶赫部被父亲打的是‘穿楼断檐,死者无算’,我若是能学汉人那样去叶赫部迎亲,还可以趁机探听一番虚实,现在倒好,反要我干站在这里等着他来探听我建州的虚实。”

站在努尔哈齐右侧的额亦都接口道,

“其实咱们建州现在也没甚么可让他打听的,朝廷不想让叶赫部一家独大,纳林布禄连已经拿到手的贸易敕书都要重新交出去,他就算打听到了建州的情形又能怎么样呢?”

努尔哈齐揉着下颏道,

“我担心的是上回‘假劫贡’的事,纳林布禄再蠢也不会看不出那回是咱们在陷害叶赫。”

龚正陆道,

“他若是想向朝廷告发,又如何会同意践行杨吉砮当年的联姻之诺呢?”

努尔哈齐回道,

“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把握,如果纳林布禄知道皇上对我已经有了成见,第一个反戈倒击的就是这蠢材。”

额亦都安慰道,

“能联姻总是桩喜事,纳林布禄能同意嫁妹,说明他也不反对哈达、叶赫与我建州联合一体,女真人团结起来,总比内斗有利。”

努尔哈齐冷笑道,

“现今女真三部势力均衡,他自然赞成团结一心,可若是有朝一日,这种三足鼎立的平衡局面被外部打破,我敢说第一个跳出来争王争霸的就是他纳林布禄,他那点儿德性我早看透了,汉人有两个词儿,一个‘得寸进尺’,一个‘蹬鼻子上脸’,形容他最合适。”

龚正陆劝道,

“既然如此,淑勒贝勒今日就更不该薄待叶赫部来人,尤其是……”

努尔哈齐接口道,

“我知道,我知道。”

小鞑子一抬下巴,伸手指了指那道被他反复揉搓乃至已显出暗红色的刮胡刀口,动作间充满了一种雄性特有的刚劲和无奈,

“为了这个小女孩,我差点儿要学金朝女真‘膏面敷粉’了。”

这句话是用汉语讲的,“小女孩”取的也是汉文词汇里的意思,汉语就是这点优越,对一切名词都能清晰地区分出不同等级与状态,不像女真人日常所说的“格格”、蒙古语里的“呼哼”,对“女”这一性别只有一个模糊的称谓。

而“小女孩”这个词就很清楚了,其重点显然是在“孩”上,“女”只是一个修饰词,修饰词去不去掉都无所谓。

反正他努尔哈齐的心意已经尽到了,清太祖在他人生中的每一天几乎都是从刀锋下开始的,现在却专门有一处刀口是为讨好这个“小孩”留下的,男人的勋章成了逢迎的祭品,无论是谁见了都该为之动容。

龚正陆却道,

“她现在可不算是‘小女孩’了,淑勒贝勒,建州部越来越壮大,牵扯的利益越来越多,您得多留个心眼儿。”

龚正陆对努尔哈齐的不安是基于他作为年长者的人生经验,这世上的男人分两种,一种是笃信有钱有权就能赢得天下女人倾慕的,另一种是凭性魅力与荷尔蒙就能在女人中无往不利的,前者无法懂得后者的乐趣,后者也无法体会前者的艰辛。

小鞑子作为一名荷尔蒙严重过剩的雄性,在雄竞中一向靠他那种特意营造出来的“幼态”战无不胜地博取女人的芳心,这种受荷尔蒙支配的青睐实在来得太容易了,有时候甚至能教人掉以轻心,忽略了女人也是一种能权衡利弊的理性动物的事实。

努尔哈齐哈哈一笑,道,

“先生,您怎么会觉得我是那种会轻易受一个小女孩影响,而就此改变想法的人呢?”

龚正陆冲他笑笑,用一种倚老卖老的过来人的口吻回道,

“贝勒多留个心眼儿总没错。”

这是一个很好的傍晚,风吹过来就让树叶哆嗦,窸窸窣窣的响声让人误以为辽东还处在枝繁叶茂的盛夏,只是深秋的太阳渐渐地从地平线沉下去,风再吹来时就捎上了一层阴冷。

天上地云越积越厚,远处渐渐传来嘚嘚马蹄与火把点起时的光亮,努尔哈齐终于放下了他那只揉了半个时辰下巴的手,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肃身挺立道,

“纳林布禄来了。”

话音随风吹过片刻,叶赫部的送亲人马便已奔至跟前,努尔哈齐在昏暗的暮色下搜寻花轿未果,却见众骑之间有一身穿喜服的纤纤少女,正英姿飒爽地握着缰绳朝他睥睨而笑,

“努尔哈齐!”

十三岁的孝慈高皇后冲着二十九岁的清太祖趾高气扬地喊道,

“我今天要来跟你成亲了!”

她喊的是女真诸部之间通用的蒙语,喊的是年轻气盛,理直气壮,一下子就将蒙语变成了青春的语言,一开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率真,雌性对雄性的统治欲、占有欲和竞争欲都在这一腔中气十足的蒙语里,瞬间就将精通汉语的努尔哈齐衬出了一股老成气。

努尔哈齐被这通突如其来的反衬与对比弄得怔然在了原地,他透过浓重的暮色细细打量着那马上少女的身形,想看出他记忆里的小女孩结束在了这少女的哪里,这六年的情感跨度实在太长,长得努尔哈齐都不由恍惚了一下,难道他在李成梁面前也成长得如此之快?

“你快来抱我下马!”

孟古哲哲继续喊道,

“努尔哈齐!我要你亲自来抱!”

她用的依然是蒙语,蒙语好像是年轻的,给同样年轻的少女一喊,再不妥当的言行都成了少年人独有的鲁笨与稚拙,带一些孩子气的虚张声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别用汉人的礼法去束缚她,她这么年轻,连语言都要挑历史短的那一种来说,才不肯吃你这一套。

龚正陆低声问道,

“她是不是不会讲汉语?”

努尔哈齐看了那少女一眼,侧头回道,

“不应该啊,杨吉砮当年做的就是同汉人打交道的生意。”

就在这时,与孟古哲哲一骑之隔的纳林布禄笑着开口道,

“怎么?淑勒贝勒连这也不敢吗?”

额亦都轻轻拉了下努尔哈齐的喜袍,道,

“贝勒,好似有诈。”

努尔哈齐冲额亦都笑了一声,道,

“我看是纳林布禄这蠢材又在借题发挥,不过就是想看看我是否诚心与他叶赫联姻,这正是说明了他心里对我建州没底。”

“放心罢,他若是想耍诈,也不会在佛阿拉城前耍,城里城外都是我们的兵,倘或他想设计埋伏于我,结局就是两败俱伤,他也不可能活着回到叶赫,这对他有甚么好处呢?”

额亦都想了想,也稍稍安下心来,道,

“那贝勒这就过去抱她罢,我替您在后头盯着。”

努尔哈齐却道,

“不。”

小鞑子抱起了手臂,笑嘻嘻地冲着对面切换成了蒙语,

“孟古哲哲,要是你嫁了我,我当然应该来抱你,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你究竟会不会汉语,倘或你不懂汉语,又如何能做我努尔哈齐的好福晋。”

任何一种语言都能产生一种文化、一种气质,包含着使用者的一种个人人格,说汉语的努尔哈齐是有城府的,是老谋深算,甚至带几分多疑善变的。

汉语多成熟,一种语言的寿命竟和人类的历史一样长,囊括一个建州女真简直是绰绰有余,努尔哈齐生长在汉人中间,这种古老的语言根植在他的身体里成了他的母语,成了他年龄的束缚,成了他二十九岁就讲二十九岁话的样子。

但蒙语作为努尔哈齐实际上的第二语言是不同的,蒙语使他幼稚,让他放肆,让他自如地拥有一种不为年龄所改变的憨拙。

因此小鞑子用蒙语喊完话后便摆出了一幅沾沾自喜的表情,不精确的原始部落式的表达给他盖上了一层似是而非的掩护,让他无论甚么话都可以像“童言无忌”似地说出来,因而不再有因年龄而不可启齿的事。

坐在马上的孟古哲哲歪了下脑袋,发髻上的大红绒花也跟着她动作的幅度抖了一下,

“太奇怪了,努尔哈齐。”

少女目光幽微,好像霎那间就看穿了小鞑子的幼稚伪装,

“我们都是女真人啊,我为何要特意为你去学汉语呢?”

努尔哈齐依旧用大咧咧的蒙语回复道,

“可你的长姐是会汉语的,我记得她会汉语。”

龚正陆心下一紧,众人皆知当年杨吉砮将孟古哲哲许婚给努尔哈齐时,努尔哈齐是更钟意杨吉砮的长女的,现下努尔哈齐陡然提起此事,分明就是故意在报复纳林布禄方才的“借题发挥”。

不想孟古哲哲的心胸比龚正陆预料得要开阔得多,她闻言清脆一笑,一抖缰绳,让胯下之马从叶赫部坐骑中脱颖而出,径直走到距努尔哈齐只有五步远的地方,

“但同你成亲的是我,而不是我的长姐啊。”

少女居高临下地冲努尔哈齐微笑,

“我汉语说得不好,是因为我觉得女真诸部中最为骁勇聪睿的淑勒贝勒不该说汉语,女真人全都开始说汉人通用的语言,那还算甚么鞑子?”

努尔哈齐向前跨了两步,微微仰起头,他这才发现孟古哲哲的眼中并非睥睨,而是一个小女孩对成年男性荒诞不经的探究,暮色在他们之间撒了一个谎,将如此突破禁忌的秘密欲望隐蔽在了部落情仇与汉蒙双语的冲突之下,

“既然是‘说得不好’,那就是会说。”

孟古哲哲听出努尔哈齐在笑,小女孩对笑意是总是很灵敏的,

“我会的汉词儿不多。”

努尔哈齐又向前跨了一步,原先抱臂的胳膊伸来了,朝着马上的少女形成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那就挑一句你会的,比如我现在来抱你,你该对我说甚么呢?”

龚正陆探过头,觉得小鞑子在同“格格”们交往方面真是相当有一套,挑衅十足的话语加上少年人的一颦一笑就成了火花四射的告白,虽说男人的光环最起码有一圏是金钱或权力所带来的,但是就有像努尔哈齐这样一种男人,能将指点江山和窃窃情话说得一般光芒万丈。

孟古哲哲果然不负所望,只见她展颜一笑,一面从马鞍上扑进努尔哈齐怀中,一面用她仅有的汉语词汇和生硬的汉语口音冲努尔哈齐铿锵而道,

“野猪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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