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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蚕的悲观实际上并非是来自他性格本身,当然他本身属于那一种勤谨的乡民,无论干甚么都能时刻露出一种质朴局促的神色,使得他看起来总带了点儿焦虑,又带了点儿没来由的低微。

假设朱翊钧没有获得一具残疾的躯体,能够像戏里演的那些假模假式的好皇帝一般去民间微服私访,他就会发现大明的农民和乡里人眼中的那只倒了一半水的杯子永远是半空的。

那种时刻在聚光灯下唱嚷着“国家好啊,大明富强啊,朝廷帮我脱贫奔小康啊”的现代新式农民在晚明是寻不见的,其稀有程度就和朱翊钧这种一心想把皇权交还给票选的现代新式皇帝不相上下。

而晚明的乡里人向来一开口就是诉苦叹穷,当然苦是真苦,穷也是真穷,不过像朱翊钧这种新式皇帝肯定看不惯那种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捶胸顿足式的嚎泣,也听不惯乡民絮絮叨叨地抱怨天气不好、时气不好、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劲,朝廷又总是无止尽地摊派索求,使得他们总是食不果腹。

这种家常式的、无孔不入的苦难与贫穷却是陈蚕和吴惟贤在从军之前长期生存其中的日常环境,新式皇帝朱翊钧不了解它,因此也无法具体解构陈蚕和吴惟贤这一类人性格里的悲观。

万历朝的乡民热衷于悲观其实拢共有两个缘由,一是毕竟他们靠天吃饭,怕把话说得太满,招了鬼神的忌讳。

二则是出于自卫,反正上至朝廷下至税吏没有一个不是在往他们身上打主意的,所以无论是甚么身份的人问起他们的收成,哭穷诉苦总是出不了错的,久而久之,则养成了习惯,形成了一种穷苦人特有的悲观传统。

像“国有乾隆,谷不生虫”这种肉麻到近乎愚蠢的颂词,在晚明的乡村肯定是听不到的,大明的社会就不是这么个风貌,赞美歌颂是太监们的行当,普通百姓负责的那部分情绪就是谨慎的悲观。

即使陈蚕现在当上了正三品的武官,他心中这种源远流长的乡土传统依然发挥着它应有的作用,

“不过我要是出面去找这个吴大斌,人家也未必肯都听咱们的呀。”

陈蚕考量道,

“就算你们家和他家连过宗,但是你大哥毕竟人在广东,吴兑现在又已经不在任上了,他一个辽东都司东宁卫的小官,这层亲戚关系根本也威慑不了他,且他虽然是南方人,但是从派性上来讲和我们蓟镇南兵的浙系根本也不是一路,即使利益一致,我们又怎么指挥得了他呢?”

“再说,他人在辽东都司,对蓟镇这里的情形根本不清楚,我要是他,便一定不会贸然出手,毕竟现在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上头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军饷停发,虽然咱们都能看出这件事是同改革马政有关,但具体是谁做的决定、经的手,我们也都一无所知啊。”

吴惟贤回道,

“我觉得这件事最好不要由我们浙系将领出面。”

陈蚕问道,

“那还有谁呢?李如柏吗?他不会开口的罢。”

吴惟贤忽然“嘶”了一声,道,

“我记得去年,去年也是这个时候罢,九边边防换镇,皇上不是把山西副总兵麻承恩调到蓟镇当东路副总兵了吗?就是和李如松一起调动的那回。”

陈蚕点头道,

“这我记得,他是麻贵的侄子罢?”

陈蚕和吴惟贤在议论麻承恩和李如松的时候甚至不见一丝一毫的嫉恨,因为晚明高级武官的升迁调动同派系、出身的关系甚大,有没有立军功、立了多少军功都是次要标准,军功的赏罚本身就不在这个高级武官的体系里。

在陈蚕和吴惟贤的世界观里,麻承恩是麻贵的侄子,说明他出身正统,在宣府、大同、宁夏那里的军镇都很有人脉,麻贵一系在朝廷里有话语权,就单凭这两点,麻承恩但凡不是个残疾痴傻就能胜任蓟镇东路副总兵。

因为以晚明的政治生态而言,九边最需要的并不是陈蚕和吴惟贤这种好兵,而是那种既有一定军事实力,在军中有一定人脉威望,同时又能与文官保持良好关系,能在朝中上下钻营、左右逢源,并且对蒙古、女真、朝鲜各处动向有一定了解的忠心将门子弟。

如果不是这种人当高级武官,那么军中许多保家卫国、打仗杀敌、立功请赏的事就根本进行不下去,别的暂且不论,就后勤粮饷、友军配合这两项就足以要了许多人的性命。

历史上的熊廷弼、袁崇焕和毛文龙之所以后来下场悲惨,多多少少就是吃了这个出身的亏。

所以回到万历十六年,深知其中规则的陈蚕和吴惟贤心中并不嫉妒麻承恩,晚明的高级武将属于特殊技术工种,“麻贵侄子”与其说是麻承恩的身份,不如说更像是这种技术工种的准入门槛,一般人要是迈不过这门槛还非要硬着头皮去干,基本上就是一个因公牺牲的结局。

“对,就是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东李西麻’,李成梁和麻贵在九边是一样份量,这咱们可不能忘了。”

吴惟贤道,

“你看看皇上这几年的边防调动,除了文官出身的总督巡抚,就是这几个将门子弟换来换去互相掺沙子,皇上就是谁的人马都信不过,就想看着这些边将互相牵制。”

陈蚕道,

“你觉得麻贵会帮咱们?”

吴惟贤笑道,

“当然,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麻总兵一定会站到咱们这一边。”

陈蚕又问道,

“那麻贵支持咱们的原因是甚么呢?”

吴惟贤又笑道,

“依我看,起码有两个原因,一则,麻贵这些年能威震西北边陲,全因他麾下养了一支‘达兵’,都是他们自家一系的‘麻家将’,据说这‘麻家将’个个都是‘回回鞑子’,可不像我们南兵那么好糊弄,要是发不下军饷,这‘达兵’一出问题,后果必将比蓟镇严重数倍。”

陈蚕插嘴道,

“欸,对,听说这麻贵自己就是个‘回回’,自然最知道他手下的那些个‘回回鞑子’是个甚么性子了。”

吴惟贤闻言点头道,

“二则,说到这马政,其实最不愿改革的并非是我们蓟镇南兵,也并非是李成梁的辽东系,而是麻贵的西北系,去年皇上特意把郑雒留在西北,定是觉得西北局势有变,须得有经验老成的稳重臣子留守军镇。”

“而西北局势最大的变化在何处呢?除了归降我大明的蒙古、回回或生异心,无非就是那个顺义王嘛!皇上说是要搞投票,到头来还是舍不得关了马市,因为同与顺义王开战后的巨额军费比起来,互通马市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九边的军镇从蒙古人那里买了马却不堪骑用,须得朝廷重新再拨银子购买战马,这一股风气,可是在互通马市之后从西北系那里传过来的,倘或马政改革成功,那这份千辛万苦得来的好处不就白白付之东流了吗?”

“因此从利益角度上来说,于改革马政一事上,麻贵的西北系与我们蓟镇南兵也是一致的,而且麻贵手上的筹码是最大的,马政一改,马市必受触动,马市一旦受到触动,那顺义王一定会知会朝廷,明言反对,当然了,这份筹码是最后的底线,非到万不得已时不可轻用……”

陈蚕接口道,

“这个道理说上去确实通顺,只是我怕那麻承恩并非是一个只讲道理之人。”

吴惟贤笑道,

“我方才这一通啊,讲的还是国家大义,倘或国家大义讲不通,那我就只有替他拨弄拨弄小算盘了。”

陈蚕问道,

“哦?西北系能有甚么小算盘呢?”

吴惟贤笑道,

“这马市一共有四方得益,朝廷、边将、蒙古人,还有一方,就是晋商,这一方虽不起眼,实则最要紧,这马市最大的交易方就来自于晋商,可倘或轮船招商局办起来了,商人们投资开海成功了,那马市的利润必会大为缩减。”

陈蚕道,

“可是这开海得来的利润说不定就能补贴到马市上呢?”

吴惟贤笑着摇头道,

“这样一进一出,哪里比得上现在呢?”

陈蚕又道,

“那晋商难道就不能既维持马市贸易,又对外开海吗?”

吴惟贤反问道,

“倘或皇上是这样的意思,那又何必如此着急地在改革马政地同时又开办轮船招商局呢?皇上现在这样做,就是想把马政里的这一条财路堵上,想给边将收收心嘛。”

陈蚕点头道,

“不错,商人是很敏感的,一旦朝廷政策有变,他们肯定见风使舵,立刻向朝廷靠拢。”

吴惟贤道,

“对,所以即使不考虑顺义王这样的边境隐患,就算单纯为了那一份马市利益,麻贵也一定会偏帮咱们。”

陈蚕想了一会儿,又道,

“可是倘或麻承恩能听得进我说的话,为求心安,他也必定会去找李如柏核实情况。”

吴惟贤道,

“如果麻承恩那边能说通了,李如柏即使态度暧昧,也绝不会一口回绝,一则,李如松现在还在宣府,为了这点小事得罪麻贵的西北系,他李如柏能有甚么好处呢?”

“二则,此事于李如柏而言,实则有利无弊,他在蓟镇南兵营,本就不得咱们浙兵的人心,若是此事能成,军饷发了下来,那是他调度有方,倘或此事不成,他亦只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当从来没听过这事,科道官难道还会因为他袖手旁观而弹劾他吗?”

“吴大斌虽然供职于辽东都司,但是名义上却是我家的亲戚,论起勾连二字,我的风险可比李如柏大多了,李如柏难道会想不到这一层吗?三则,蓟镇乃拱卫京师的军事重镇,不管是上面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军饷发不下来,万一这蓟镇西路出了甚么事故,第一负责人仍旧是他李如柏。”

“假设李如柏没有从中作梗,我个人认为这件事上他的确是无辜的,那李如柏现在也一定很着急得想把蓟镇南兵被拖欠军饷的情况汇奏上去,只是他摸不准这马政改革的路子、探不清这浑水里头的深浅,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候麻承恩和咱们蓟镇南兵若是找到了绕着弯子递出消息的方法,李如柏或许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实则高兴都来不及呢,再者,李氏虽则家财万贯,但自轮船招商局开办之后,却并没有听到李成梁主动投资开海的消息,可见他们家也根本不看好皇上的这些政策,又怎会对我们的行动横加阻挠呢?”

陈蚕听了这席话,原本勤谨悲观的神情也不自觉地渐渐明亮起来,大明的乡民普遍面带菜色,自从陈蚕当上武官之后,菜色锐减,逐渐换上了一种总是显得心事重重的晦暗神情,现在他脸色一亮堂,连人也看上去舒展许多。

“要真能那么顺利就好了。”

陈蚕抚了抚自己衣上胸前那块看起来总是愁眉苦脸的狮子补,

“我就是担心一点啊,这人的观点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这海贸当真获利甚巨,那麻贵和李成梁往后会不会改了主意,重新支持皇上的改革呢?”

吴惟贤笑道,

“倘或没有其他缘由,就单以利益而论,廷纶兄,你放心,他们永远不可能改变主意去支持皇上的轮船招商局。”

陈蚕问道,

“这是为何?”

吴惟贤回道,

“因为由权力带来的垄断利润是其他任何一个行业的生意都比不上的,而皇上开设的轮船招商局,其本质是为皇家‘招商’,这大明难道还会有人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反去为了海贸经商?”

“除非皇上能预先打破他们在权力上的垄断,否则再如何改革,大家也不过是表面上敷衍了事,口惠而实不至地说几句好听的哄皇上高兴,私下里该干甚么干甚么,谁都不愿为此多付出自己的一分利益。”

陈蚕又问道,

“那若是皇上看明白了这一点,往后换了路子,把轮船招商局办成了一个官衙机构,这情形会不会又有变化呢?”

吴惟贤笑道,

“皇上不会这么干,因为这商贸讲究的是竞争与公平,这两点本身就是与官僚相悖的,倘或甚么都要由官衙管起来,甚么都要听从上意圣旨,那无论是多么巨额利润的行业,都不可能在大明获得长足的发展。”

陈蚕叹道,

“吴兄啊,可恨我只是个正三品的都司佥书,我若是能有法子当上都督,就算进京死谏,也定要教皇上听到你这番至理。”

吴惟贤爽朗地笑道,

“算啦,算啦,廷纶兄啊,咱们没这个命,能有功夫把咱们自己份内的事情做好,就已经算得上是不负圣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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