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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市热闹如常。
符柏楠方打帘入门,身边便窜过一阵灰风,险些擦到他。
余光扫过,他没做停留直入白记,恰见到白隐砚收拾东西,搁下账簿敲敲柜台,冲跑堂淡淡道:“南子。”
“好嘞,当家的您请好儿吧!”
跑堂一甩毛巾,扔下脏碗就冲了出去,边跑边喊:“哎客官!客官您帐还没付!一共三两五钱!小店小本经营——客官——三两……钱……”
喊声渐远。
食客哄堂而笑,有人敲碗高声道:“白老板,在下若此时撺掇这满堂之人也一同跑了,你怎么办啊?”
白隐砚笑道:“我告诉他,遇到吃霸王餐的,追回的银子三七分账,您各位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南子也能顺着银子味儿讨回帐来。”
众人大笑。
此时后厨忽然一个高声,扎破满堂哄闹:“阳春面一碗——!”柳三端面而出,搁下面后她抬眼看到站在角落的符柏楠,忙跑过来赔笑道:“哟,二位爷对不住啊,小店今儿正在饭点上,让二位久等啦,您……怎么坐?”
“……”
“三儿,你收拾那边去吧。”
女声由远及近。
“呃……好嘞。”
跑堂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两趟,转身离开。
白隐砚缓缓抬目,和他对上视线,温声问道:“督公今日还坐大堂?”
“……”
符柏楠动了动嘴角,嘲讽之色浮现,接着缓慢地镇压下去,终而沉默地点点头。
白隐砚一顿,将角落桌子清理出来,问道:“您这回用点什么?”
符柏楠道:“面。”
白隐砚嗯了一声,又看符肆道:“这位是?”
符肆拱手道:“不过区区家奴。”
白隐砚点头,又道:“那这位大人用点什么?”
符肆不语,符柏楠视线撂在桌面上,低道:“同本督一样。”
白隐砚苦笑道:“这怕是不行。”她迎着符柏楠抬起的眼帘道:“督公忘了我店中规矩,白娘过午不为外人下厨。”
符柏楠挑眉:“这世间,怕还没有什么规矩是银子和几条人命打不破的。”
白隐砚道:“话是不错,但不过小事一件,扯上人命不说,万一劳动上头几位大人出面,这可怎么好。”她将茶杯推至符柏楠面前:“再说东厂这千里之堤,怎能溃于我白记这个小小蚁穴呢。”
符柏楠嗤笑道:“脉路再广,堤坝若倒,塌石照样砸垮蚁穴,且若说规矩,白老板日前即已破了,再一何妨再二。”
两个回合,光影交驳。
白隐砚略一停,低笑道:“可白娘总不忍见这符姓高楼起又塌,况且——”
未等符柏楠再出剑,白隐砚忽而弯腰微伏在桌面上,和他猛然拉近距离,芷兰幽香将喧闹声拉远。
她看着他,轻轻地吐字。
“况且白娘从未破誓。毕竟督公的事,哪能算外人的事呢。”
符柏楠的剑被温柔按回了鞘中。
“……”
幽香瞬近又瞬远,白隐砚从容起身掸掸衣袖,对符肆点了点头,转入后厨。
符肆看着符柏楠的脸色,犹疑片刻,小心道:“主父……”
符柏楠扫他一眼。
符肆道:“属下先前不知此女脾性,胡乱谏言,还请主父恕罪。”他压低声倾身道:“主父若感冒犯,京畿九十八食坊,不少她一家白记。”
符柏楠几乎是瞬间道:“不必。”话刚落,他停了停,补救般道:“她……手艺不错。”
符肆不敢乱言,低头称是。
二人沉默许时,白隐砚自后厨掀帘而出。
众食客鲜见她午后掌勺,纷纷侧目,有的还掏出银子敲着碗相询,白隐砚一一辞过,一路穿花拂柳走到符柏楠桌前。
她递出口气,将面搁下,偏头对符肆轻声道:“孙师父的手艺不逊于我,这位大人,这次对不住了。”符肆忙说不打紧。
语罢她正欲转身,符柏楠忽然道:“这是什么。”目光直视着桌上一碗暗红色的汤。
白隐砚偏着身停住,道:“督公不知么?”
符柏楠挑眉。
白隐砚道:“督公知道的。”语气有些微妙。
话落她不再多言,回到柜后。
符柏楠将视线收回,冷目盯着那碗汤,片刻提筷捞面。
二人用食俱是快而静,不过一刻左右两碗面便见了底。饭毕,符柏楠擦净唇角,抬眼恰对上白隐砚。
她捧着天青碎瓷的大茶壶端坐在柜后,眉目恬淡,目光微懒。
她就那样望着他,双方视线相撞,她唇角微动,却并未移开目光,符柏楠亦未移开。
两人默然对视着,隔着风,隔着人,隔着两世而生,隔着万物壁垒。
“……”
看着看着,符柏楠渐渐不自觉皱起眉,攥起拳。
白隐砚见他这样,面目舒展,噙着笑视线下移些许。
符柏楠跟着她看下去,目光落在那碗汤上,待再抬起眸,她亦抬起双目,片刻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她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符柏楠收回目光,冷脸盯着那碗汤。
符肆见他不语,在旁低声道:“主父,若不愿喝,属下叫他们撤下去罢。”
沉默片刻,符柏楠终而端起碗。
“罢了。”
妥协的第一口下去,舌刹那如泡在汤池之中,唇齿间迸发的暖香从前至后微酸回甜,又细入百味,整条舌每处味蕾被照顾到极舒坦的地步,甚至不消片刻便要化个干净。汤滑下食道,它还要倒追入胃,企图再多一刻去品尝那瞬间之味。
“……”
符柏楠忍了两忍,本已离开碗沿的手生生被拽回。
汤大口大口流入喉管,奔涌着通四肢达百骸,如咽下一团文火,暖和温吞地在怀中烧着,揣它在怀便能敌数九寒天,百世风雪。
和这碗汤相比,那日日流水堂中的面霎那失味。
整碗汤,最后一滴未剩。
符柏楠扔下碗,狠狠道:“结账!”
二人结账出门,符柏楠走得飞快。符肆费劲儿跟着,边走边道:“主父,吃的不痛快么?”
符柏楠憋了半晌,低声道:“不是。”片刻,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无怪她能干出头,这满京畿,也不知多少人喝过她白隐砚的汤。”
“……”
符肆不敢接话,两人沉默着走回宫中。
第二日例行上朝,各部回禀了些琐事。
一月伊始年近尾声,各地公文激增,边关瑭报亦是快马加鞭。宫正司缺位的情况下,符柏楠暂理内宫宫务,网布眼线,很快忙得脚不沾地。
为应付年时的七日长休,朝堂各部都暂时取消了休沐日,夏邑年日日早朝,夜理公文批到三更,即使推了三分之一奏折给符柏楠,也还是觉得自己快批瞎了。
人一忙,火就大。
皇帝心郁气躁,带得满朝文武也躁动不安,整个禁城亦是战战兢兢,连清晨时枝头叫的的雀都遣人捉下来。
月及中后旬时,五成兵马司的一个阶官,和符柏楠手下白靴校尉发生了点口角。起因是那校尉以查案为名虐杀孕妇,剖开心腹,掏出了八月大的婴孩。
这种事,东厂的人不是第一次干了。
那阶官是军功出身,刚烈耿直,直接将校尉当街腰斩,挂在菜市口,百姓称道而乐。
东厂的厂卫校尉乌泱泱近五千人众,只要叫符柏楠一声“主父”的,多少都受过他提点,也多少随点他脾气。
阉人虽平日里私下耍心眼儿,阴阳怪气的互相倾轧,但凡遇外敌,东厂内上下便是抱团过江的蚁,死了一个,便倾巢出动。
事儿报给符柏楠时,他问清了前后原委,第二天上面便下旨,将这阶官调离,发配到岭南伐木。
刚出城五十里,人就横死在了道边,大雪一埋,湮了。
而这种事,符柏楠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官员随意折贬,人命频出,朝臣之愤滔滔而起。
刑部直系将官气得咳血,星夜赶了折子,上疏要讨公道,却被早朝时的插曲盖了过去。
御史大夫陈庵是薛沽门生,此人不知何故,忽然上疏皇帝即便政事繁苛,但对后宫众侍君不可冷遇,当庭宣读的千字奏折总共说了四个字,雨露均沾。
夏邑年气得发抖,怒斥陈庵多言生事,越职犯上,命左右卫拖下去庭仗二十。帝王拂袖而走,朝事草草收场。
午后六部各官轮番觐见,口舌费尽,劝夏邑年保重龙体,却被皇帝尽数赶出御书房,帝王一时无心朝政,朝事暂滞,奏折大批积压到了内阁和司礼监。
符柏楠彻底要忙吐了。
在司礼监午膳稍加歇息时,符肆劝他去安抚帝心,符柏楠听了两遍,冲他懒散道:“陛下的心思,是该我们奴才管的么。”
这话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夏邑年的耳朵里,此时她正在国子监书房外。
夏邑年听后,无甚反应道:“你去罢。”
“是。”
锦衣卫退下,夏邑年又在门外站了片刻,推门而入。
门内琅琅书声立时停下,齐整的吾皇万岁中冒出几声谐音。
“母皇!”
夏平幼跳起来扑进夏皇怀里。
太傅朱子夫持卷道:“五公主,此行失却体统,君臣之礼应先于……”“老师,罢了吧。”夏邑年摸摸夏平幼头顶,道:“朕今日不坐殿堂,平儿又还小,不必虚礼了,你们也起身吧。”
众人依言起身,夏邑年在屋中环绕一圈,随口问道:“老师在教习什么?”
太傅道:“在统授《战国策》。”
夏邑年将朱子夫递来的厚卷随手翻了翻,倒扣在桌上,笑道:“今日不读这个。”
“陛下,这不合——”
“朕坐下了,老师也坐。”夏邑年伸了伸手二度打断他,朱子夫坐下后,她将夏平幼抱在膝上,懒倚着靠背道:“朕今日得闲,一来看看你们学业进度,二来,有个问题,想让你们帮朕解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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