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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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来了客人。
周落注意到这件事情时,她正站在平房外杀鱼。
手起刀落,鱼血一下子溅上她的脸,冰凉的、腥味很重,让她的意识顿时清醒了不少。
清晨天蒙蒙亮,山间起的雾还没化开,她眯着眼睛看到孩子们围在一辆漆黑的车子那蹦蹦跳跳,村里几只狗朝着车吠,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抽着烟对着车头指画。
再往上看,错落的平屋、崎岖的土路、墨青的山线——深灰色的雾霭笼罩住这一切。
视线落在地上的鱼,它还在不死心地抽动尾巴。
周落吐出一口气,举刀砍下。
它终于死了。
她蹲在地上碰了碰它鲜血淋漓的头,有声音从背后传来,是陌生的方言,周落听不懂。
声音越来越近了,周落站起身,她甫一转过来就被人扇了一巴掌。
脸颊边火辣辣地发热,耳朵里嗡嗡地响,这一瞬间她鼻间闻到血的腥味。
女人拿了鱼来夺她手里的刀,周落被她的大力推得跌倒在地。她把刀扔远了,指着地上的周落一顿骂,啐了一口,又抹下脸消消火。
四围邻里的孩子们跑过来看热闹。
周落低头擦掉脸上的血,眼睛向上看她。
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身旁有人好言相劝,女人瞪了眼周落,转身进屋找人去。
周落坐在地上,抬眼看围着她的人们。老人、小孩、女人……现在这个点,男人们都在地里干活,村里剩下的就是这些人,那女的进屋也就找老太婆出来帮忙。
光渐渐照入深山,雾走了。
周落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睛,又打量了四周一眼,她的目光在散落的人中搜寻,最后骤然定在一处。
她没多想,起身就跑。
村民们看着女孩跑到平屋院子外的土路上,方向是往村落的另一头去。
周落知道她是逃不出去的。
起初,周落不是这么以为的,一个多月后的现在,就在今天早上她拿着那条鱼的时候,她就想,大不了鱼死网破,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绝不做鱼肉。
但也在今天,她手起刀落见到那辆车的一霎,周落改变了注意。
灰白的山雾散走,眼前的视野渐渐开阔,显出苍莽暗沉的绿意来,直入云霄的水杉苍劲地矗立在低矮的农作物中,鹤立鸡群,扎眼得很,一如树下的两位男人。
她只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是今早远道而来的客人。
山风阴寒,周落裹紧身上的衣服,停下脚步望着他们。
面前的两位男人,一位穿了身黑色的运动装戴着鸭舌帽,眉清目秀的,他正打量着跑过来的周落,另一位个子很高站在树影里,周落没有看清楚。
她咬牙,望着上坡处的他们,低哑出声:“救我……”
“救救我……”
“我是被拐来的……救救我……”
时间在她的心中分外珍贵,可眼前的两个男人无动于衷。
“求求你们……”浑身的力气好像在此刻被尽数抽走。
“救救我……”
每喊一声。
“救救我……”
她心中的火苗仿佛就减弱一下。
“救救我……”
周落闭上眼睛。
直到背后的脚步声逼近。
……
他的目光越过炊烟袅袅的村落,伸入深山的土路,长而远,那如同天梯的高度和陡坡将这里与外界相隔,远离世俗。
视线落回女孩被带走的弯曲小道上,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们刚从一户人家出来,没想到就遇到这样的事。
孟昀在他身旁叹息,转而眼睛一眯,说:“救吗?”
他没说话,孟昀摸了摸鼻子,手捏着帽檐往旁边一转:“那什么,你算管我的,你说行那我就去做。”
男人拿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擦拭自己的一双手。
孟昀不由叫他一声。
他垂眸做着手上的事:“继续说。”
想到那一幕,孟昀皱眉说:“我看着都觉得可怜,你这种神佛,行个好?”
说完,他拿眼睛瞥他,肩上被猝不及防地拍了两下,他抬眼时他已经走在了前头。
孟昀一言不发地跟上他的步伐。
男人身形高大,步伐沉稳,孟昀瞧着脚下的路,神情若有所思。
直到他停下脚步,低声说:“孟昀,我们都是人。”
孟昀回神,怔住。
那是救,还是不救?
……
入了夜,周落在满屋晃动的姜黄色光里走到窗前。
果然,外面是全然的黑,没有一点点光。浓重纯粹的夜色之下,有稀少的寒星明亮地缀在天上,无声无息。
她看了会儿,油灯上的火星跳了一下,轻微的炸裂声在逼仄的屋内响起,光剧烈地颤了颤身,门被关上,进来的人身上携裹着一股不好的气味。
周落站在角落里,垂眸看着被打得红肿的双手。
老妇人对她用方言和手比划了一阵。
杵在旁边蓄着胡渣、衣服纽扣扣了零星几颗的男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对周落说:“明天有人……”
周落根本没在意话的内容。
老妇人皱着一张脸对男人提醒几句,男人睨了眼周落,神态不耐地点头。
突然地,周落抬起头盯着敞开的门口,她很快做出判断,外头黑且冷,屋内有光而温暖。
老妇人为她的反应欣慰一笑,她和邋遢的男人离开,轻轻关上门。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周落一直看着晃动的火光里映出的人影,扭曲、飘忽,火星噼啪地打了下,她松开维持着的站姿,转身对着墙角蹲下,抽出底下的两块砖和一团深色的衣物。
这是一个低狭的类似狗洞的通道。
这个疏漏她发现了很久。
火光影绰地打在她脸上,周落蹲下身,感受到外面的风吹开她脸上的碎发,于是她不再迟疑,随即脱掉身上厚重的衣物钻进‘狗洞’。
夜风裹着雪片吹到她的脸上冰冰凉凉地化开,冷意让她眯起眼睛,望一眼苍莽遍野,周落开始没命地跑。
她到底还是不死心的。
夜很黑,前路没有方向,脚下的积雪深到小腿肚,耳边尽是风雪的呼声,但她诚心希望上天能让她正确地走到那辆车前,能指引她。
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白天的那两个人。只要他们还没走,她想,只要他们还没走……
她跑了一段,没听到身后有声音,周落转头停了半分钟,群山雪野寂静无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她不能被发现。
于是她开始慢慢地走。
口鼻中呼出来的气白白的、轻飘飘地就消失了,周落迟钝地感到入骨的寒冷,恍惚了一瞬,眼前骤然出现了白亮的远射光,她怔住,随即没多想地跑起来,等她跑到车前时,车光已经没了。
风渐渐地吹走天上的沉云,寒天满月,积雪与月色让这里霎时亮如白昼。
她见到面前的男人正在注视她。
他戴着眼镜,镜片上的光冷冷地反射,黑色的大衣笔直、挺括,这个人站在白天高大的水杉树下,却给她比水杉树还要高大、挺拔的错觉。
他就这么站着,双手自然垂下,眼睛望着她,脸上神情不清,眉目遥远。
这个男人和这里所有的人是一种鲜明的对比。
表面上的,文明与野蛮。
她记得白天她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他是那个站在树影下的男人。
车后备箱的门被重重地关上,树上积雪应声掉落。
孟昀走出来见到周落时咦了声。
冰天雪地的黑夜里,满身狼狈的女孩静静地望着他们。她微侧着头,浑身凌乱不堪,但是很安静,十分安静地望着他们,没有追来,也没有呼喊。
她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孟昀皱眉,如果不是她目光的方向是他们,他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韩珉抬眸说:“如果要走,就是现在。”
周落抬起头。
他低下头问她:“走吗?”
“走,走……”她不住地点头。
周落始艰难地在陡坡上前行,时间紧迫,她手脚并用,凛冽的风冻得她双手毫无知觉,指甲里满是腥泥,整个人狼狈不堪。
她在慢慢地、用爬也似的方式来到他站着的上坡。
直到他向她伸手,周落没有顾忌地握住了,男人掌心的温暖几乎让她落泪。
他就这么轻轻一拉,她仿佛就此远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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