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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她唯一怕的是死,可是,她渐渐明白,张铎好像并不会杀她。

东晦堂在张家宗祠的后面,与祠堂相连。

一丛巨冠的海棠连栽数,将其深掩在后。

张奚认为,墓乃藏形之所,祠堂才是安魂之地,因此,张家的宗祠不设在河内祖坟,而是至于厅堂,后又修东晦堂,引为内祭之所。

自从张铎斩杀陈望一族之后,徐婉就住进了东晦堂再也没有出来过。

堂中除了祭祀之物外,只有一座白玉观音,供奉在佛龛之上,每日的香由徐婉自添,除此之外,只清供时令鲜花枝,冬为素梅,夏是菡萏,秋取白菊,春插海棠。

此时正逢阳春,海棠艳冠如血。

树冠下有一个身着白绫禅衣之人,履袜尽除,退冠散发,赤足跪在堂门前。

门上悬着一张竹编帘,帘后朦胧地映着一个女人绰绰的影子。

“即唤我来,又为何不肯见我。”

竹帘轻晃,先是散出一缕叹息之音,而后才有声应道:“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你,哪怕是隔帘而语,我都恨我自己。”

“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张铎十指紧握,环视周身,“你要让我以这样一个待罪之态跪在这里。既然隔帘而语,也让的你愧恨,那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反正你也不会放过你自己!”

他说着,抬起一只膝盖,伸手就要掀帘。

“你跪下!不准起来!”

门后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哭腔。张铎一怔,上下颚酸疼地咬合了两下,牙齿龃龉,心胀痛得难以言说。

他屈膝从新跪下。

“好,我跪。你让我跪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不哭,不为我哭,也不为张家哭。”

帘后传来沉重的叹息声。

一只雀鸟穿连而入,瞬间摇乱了那道人影,张铎的目光追着那只鸟,静静地落在帘面上。

海棠花的影子,随着日头的方向渐渐移开,把他曝露于温暖的春光之下,他不由眯了眯眼睛,慢慢地仰起头来,禅衣遮蔽不了脖子,露出其人年轻而分明的喉结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铁皮铜骨。

每一寸血肉,都有知冷知热,识疼识痛。

“退寒。”

“还请母亲不要这样叫我,唤我名讳,单字为‘铎’”

“这个字就这么好,没有血脉相继,没有亲恩寄望,就你一个人认的这个字,就这么好?啊?”

张铎笑了一声。“我有亲族吗?”

他抬起头来,反手只向自己的胸口。

禅衣的宽袖退下,露出他骨节分明的手腕。

月余的那道鞭伤伤疤尤在。

他喉咙一哽。

“我配一个有亲恩寄望的名字吗?”

“你原本配,是你自己不要。这条路,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选的,即便如此,你尚可回头,可是……可是你却越走越偏,越走越万劫不复。”

“我有的选吗?母亲。”

“为什么没有!我让你每日在白玉观音面前跪一个时辰,你跪了吗?我让你去陈家坟茔祭拜谢罪,你又做了吗?”

“呵呵。”

他分明冷笑了两声,抬头道:“白玉观音,我早就砸了,至于陈家坟茔,陈孝的墓是我赏给他的。”

“住口!”

帘后人气息紊乱,甚至有些站不稳。

一时花深风慢,天光与云影悠然徘徊。远处传来永宁塔上金铎的声音,伴随此声入耳的还有一个沉闷地巴掌声。

“退寒……”

徐婉扶住竹帘朝外看去,只见他抬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她伸出一只通红的手。

“我知错,不敢再妄言。你满意了。

“……”

“母亲,我不知道你自囚于此,究竟是要为我赎什么罪,但我尚不至于昏聩,不明你对我的用心,是以怎么样都好。”

他说着闭上眼睛,“只要你肯跟我说话,我可以就这么一直跪着,陪着你。”

“你既然都明白我的苦心,为何还要执意行此恶道。”

张铎笑了笑,扯起后肩滑落的衣襟。

“不想回头罢了。”

此一句,竟有生死在外之意。

“回头就是当年的腰斩台,我死了,你会开怀吗?”

“怎么会,母亲不会让你死……”

她动容之下说出了此话,脱口又深觉荒唐,不该对这么一个有罪之人妄存温情,不由低头垂泪,沉默不语。

他却还在笑,转而轻蔑又自负。

“你已经弃过我一次了……”

“我……”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断其声道:

“或者你去问问父亲,他信吗?”

话音一落,一奴婢在后行礼道:“夫人,郎主来问,您与郎君,可话毕?”

“没有!”

帘后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去回郎主,我与大郎,还有话说。”

“还有什么话说呢。”

张铎弹了弹身上的海棠落花。

“你不是说,即便和我隔帘而语,都觉愧恨吗?”

“大郎,我……”

“你准我起身吗?若准,我就去了。”

“再等等……”

帘后的人手指抓帘,一下子揉乱了自己映在帘上的影子。

张铎望着那道被揉皱的影子,眼角也有一丝皮肤胀裂的痛感,他不由抬手摁了摁眼角,似若无意地笑道:

“哪一次来看你,免得过?你让他打吧,打完了,他才会对你好些。你心里也会好受些。”

春阳明好,徐婉面覆着被竹帘切碎的光。

那光啊,竟和张铎的话语是一样的,听起来饱含温情,却如同寒刃一样凌厉。

他见她沉默,便弯腰撑了一把地面,直膝站起身来:“母亲,这和跪观音相是一样的,无非一个伤筋动骨,一个穿魂刺魄。相比之下,我觉得前者更好受些。”

他说完,赤足踩在石板地上,转身朝祠堂外的正庭走去。

外袍已被剥去,禅衣单薄,几乎得以勒出他周身的每一块胫肉。背脊上的伤疤透过衣料,依稀可见。

徐婉含泪合上眼睛,手中走数的佛珠伶仃磕扣。

忽然风乍起。天边金铎之声大作。竹帘翻掀,露出一双在海清之下合十的手。

观音座下清供给的海棠花迎风摇枝。

落下了一大抔猩红。

张铎踩着满地红棠,走进东晦堂外的正庭。

张家长女张平淑,次子张熠,以及正室余氏皆在庭。张平淑抿唇垂头,手指上缠着腰间的绦带,张熠则站在乙方莞席的旁边,望着席旁的刑杖沉默不语。

觉他从东晦堂前走来,张淑平哑然唤了他一声。“退寒……”

张铎笑向张平淑,偏头道:“长姐,这是何人名姓。”

“放肆!来人,把他绑了。”

张奚拍案,惊得庭中众人皆瑟肩。

张平淑扶住张奚的手臂道:“请父亲三思啊,女儿听平宣说,大郎上次受的鞭刑还未好全……”

“铎已好全。”

他打断张平淑的话,屈膝在莞席旁跪下,抬头迎向张奚。

“我有一句话要问父亲。”

张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道“你问。我倒要看看,你有脸问什么。”

张铎抬手拈起胸口的衣襟,抬头道:“母亲让剥衣褪履,以待罪之态候见,否则不相语于我。我愿听母亲之教,但我也想问父亲一句,行刺之案勾绝,罪人罪有应得,而我,究竟何罪?”

张奚拄杖在地。

“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你的阴谋?你逼帝杀子囚妻,已是大逆不道。更堪万诛的是,你竟然利用皇后母子,逼郑扬东伐?”

张铎疾声道:“郑扬长守河西,如今河西里内安定,为何不可调兵东进!”

“那为何你不让赵谦领旗!”

“中领军维安洛阳,何以轻易换职!”

“呵……”

张奚笑了一声,低手指向他:“这几年,你费尽心思把赵氏父子摆入中护军和南方的外护军中,你告诉我,中护军是护卫陛下的中护军,还是护卫你张铎的中护军。南方的军户,有多少吃的是你张铎粮饷?中书监大人啊,维安洛阳?你也说得出口!”

他说得气竭身晃,张熠连忙搀扶着他,回席坐下,回头对张铎道:“大哥想想徐夫人,跟父亲认个错吧。”

张铎摇头笑道:“子瑜糊涂,大司马与我论的是国事,认错可解今日之责?”

张奚颤举起手,东向而指。

“你倒是不糊涂,如今郑扬抱病东进,若兵败,你则可以问罪于他,拔了河西这一跟壮刺,这尚是上苍留情,若他病死战中……中书监,下一个,你要灭谁?”

他说着,反手指向自己。

“老朽吗?啊?”

声落手拍席,震荡地茶水四溅。

“你母亲当年带你入张家,我何曾不视你为亲子,潜心教导,所授子瑜的,也尽数授你,亏过你一样吗?难道你真的要毁了张家门楣,令你母亲,你的亲妹妹也沦为罪囚你才甘心吗?想我张奚,枉读几十年圣人之言,竟教化不了一个少年人,我张家养你,诚如养……养……野狗!”

言尽于此,张奚浑身乱战。

余氏忙上前道:“郎君,保养身子,不要为一个逆子如此动气啊。”

张铎闭上眼睛,没有再出声。转身在莞席上趴伏下来。

背面日光正暖,而胸前则度来石板的冰凉。

他将双手握成拳头,合于头顶,忽道:“父亲要我如何。”

张奚颤道:“诛杀行刺之女,奉头上殿请罪。”

张铎笑而摇头,扬声道:“我不会杀她,请父亲重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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