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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为明领命退行,其间隐约听到,张铎对宋怀玉说的话。

声不大,混在风里有些模糊,似乎说的是那唱《蒿里行》的伶人。邓为明想的是些“铁剑红袖”的风流事,不想那伶人却在第二日上了岸,被宋怀玉遣人送回江州城去了。而那夜的青龙上,不曾响起一丝弦音,唯有春夜幽静的月影,被水波碎了一次又一次。

席银在江州城见到张平宣时,几乎认不出她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禅衣,外裳不知踪影,抠着脚趾头缩在通帐车的一角。而脚趾上的指甲有些都已经不了,身上的污迹凌乱,因为干涸的太久了,甚至分不出究竟是泥,还是血。

江凌用刀柄撩起一层车帘,阳春的光刚一透进去,就惊起了她一阵抽搐,“不要过来……不要……不要过来……”

席银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熟悉得甚至令她心痛。

她不由得摁了摁胸口,忽然想起了两年前那个落雪的春夜,她被人剥光了下身,匍匐在张铎车前。而她想不到的是,那个写得一手字,堪辨宴集诗序的女子,也会沦落到和她曾经一样的境地。

席银按下江凌的手臂,转身朝后面走了几步,确定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才道:“殿下为何会如此……”

江凌道:“听说黄将军的副将在荆州城外找到她的时候,刘令军中的那些禽兽正要……”

他说到此处,喉里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喝道:“禽兽不如!”

席银朝车架处看了一眼,抿了抿唇。

“那……殿下腹中的孩子还好吗?”

江凌点了点头。

“那如今……要怎么安置殿下呢。”

江凌道:“尚不知。陛下只是让人带殿下回江州,没有说如何安置,内贵人,我等虽是内禁军,但毕竟是外男,殿下身边的女婢也在乱中与殿下离散,我是万分惶恐,才来找内贵人拿个主意的。”

席银捏了捏袖口。

“我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要不……这样吧,你看守我也是看守,就把殿下送到我那里去,别的都不打紧,先找一身干净的衣裳,把她身上那身换下来再说。”

江凌忙道:“衣裳什么的,陛下早就命人带去了的,如今现成着,只是,殿下不让任人碰……我这就让人去取来。”

席银点了点头。

“再去请个大夫,不要立即带进来,请他候一候,我试着劝劝。”

“是。凭内贵人安排。”

张平宣被人带回了官署偏室。

席银进去的时候,扶张平宣的女婢们多少有些狼狈,鬓发散乱,裙带潦草,见了席银,忙行过礼退到外面去了。

席银挽起袖子,拧干一张帕子,轻轻地从帷帐后面走出来。

张平宣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头埋在一堆乱发里,身上一阵一阵的痉挛。

“你滚出……出去!

她的声音极细,连气息也不完整。

席银没有再上前,就在屏前跪坐下来,“我把帕子拧了,你把脸擦一擦,我陪你沐浴,把身上的衣裳换下来吧。水都是现成……”

“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的衣裳……”

她说着说着,喉咙里竟然逐渐带出了凄惨的哭腔,声音也失掉了力度,像一只伤兽,凄厉哀伤。

“我求求你了……不要碰我的衣裳……不要碰,不要碰啊……”

席银有些说不出话来,任凭她把心里的恐惧和混乱吐出来,半晌,方轻声道:“这里是江州,是我居室,没有人要脱你的衣裳。”

张平宣怔了怔,依旧没有抬头,但她似乎听明白了席银的意思,不再重复将才的话,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肩膀抽耸。

席银这才试探着向她挪了挪膝盖,伸出手勉强将她额前的乱发理开。

“没事了,不要再哭了。我替你梳洗。”

张平宣只是摇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此时此刻,她根本接受不了来自席银的安慰和庇护。

然而,身旁的人却弯腰迁就着她,平和道:“我绝对不会侮辱殿下,绝对不会。”

她戳穿了她的心,却全然听不出一丝揶揄的恶意。

张平宣抓紧了肩膀上的衣服料,颤声道:“可我已经没……没有脸面了……没有脸面见你,也没有脸面再见……再见张铎……”

“但你还要见小殿下啊。”

席银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口涎。

“殿下,其实我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但是……我又觉得陛下会比我说得更在理,所以我就不说了。殿下想跟陛下说什么,可以在我这里好好地想想。我不会打扰殿下。”

张平宣抬起头,凝向席银,“我差点……杀了你啊,你见我沦落至此,为什么不奚落嘲讽?”

席银将手放在膝盖上,柔道:“因为,我当年被人剥掉衣衫,赶上大街的时候,他也没有奚落嘲讽我。他只是跟我说,自轻自贱的女子,最易被人凌/虐至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懂这句话,但一直都把它记在心里。”

说完,她低头望着张平宣:殿下,我曾经也被男人们无礼地对待,如果我还能奚落你,那我就是猪狗不如。殿下不要不怕,我只要在,就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对你说出侮辱的话。沐浴好吗?水都要凉了。”

张平宣哑然。

面前的这个女子虽然柔弱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地和张铎有些像。

张平宣忽然有些想明白,为什么当年徐婉那样责罚张铎,张铎还是要去见她。

他和席银一样,人生里没有太多的私仇,恣意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不在意是非对错,只求心安理得。

“对……”

她吐了一个字,后面的连个字却哽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口。

席银挽了挽她耳边的碎发,像是知道她的窘迫一般,开口轻声道:“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啊,我受不起。我扶你去沐浴。”

水汽氤氲在帷帐后面,时隔数月之久,所有的狼狈,不甘,愧疚,委屈,终于一股脑地被埋入了干净无情的热水中。

张平宣闭着眼睛,用帕子用力地搓着肩膀手臂,哪怕搓得皮肤发红发痒,也全然不在乎。

席银隔着水汽,静静地看着她露在水外的背脊和肩脖。很难想象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那养护地极好的皮肤上,满是淤青和伤痕,以至于她自己在搓洗的时候,也忍不住皱眉。然而,她似乎根本不肯对自己留情。

“我替你擦背后……”

说着,席银抬臂挽起袖子,接过了她手上的帕子。

与此同时,张平宣也在她的手上看到一道伤痕,有些旧了,颜色很淡,面儿却不小。

“这是……什么……”

席银低头看了眼,轻道:“哦,雪龙沙咬的。”

说完,她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同样的地方,陛下也有一个。”

“什么。”

席银一面小心地替她擦拭伤处,一面应道:“报复他的时候,我咬的,两年了,一直没散。”

张平宣闭着眼睛,突然问道:“你喜欢张铎吗?”

席银点了点头,面上露了一抹淡淡的红,“嗯…有一点。”

“那岑照呢。”

席银重新拧了一把帕子,抬头道:“以前……是爱慕。因为他会奏古琴,会吟诗,知道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也从来不骂我,总是那么温温和和地坐在青庐里,夸我做的饭好吃,衣服洗得清香。那时候我觉得,这么清洁温和的一个人,我怎么配得上呢,可是现在……比起温柔,你哥哥那劈头盖脸的骂,却好像能让我想更多的道理,做更多的事。”

说完,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弹过琴了,但我写陛下的字,已经写得有些模样了,我还背会了《就急章》,读完了《周礼》。再也不是傻傻的,活着就只为吃那口饭。我之前,还救了赵将军……”

“赵谦……”

“嗯。当然也不是我救的他,是陛下放了他……”

张平宣侧过身,“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席银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送他去了渡口,看着他上了船,他若一路南下,这个时候,也许已经到了淮地了。”

张平宣呼出一口烫气,怅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废了的人……只是我是女子,活该如此,他一个男儿郎,何以断送自己至此啊。”

席银将手从水里抽了出来,搭在桶沿上,沉吟了半晌,忽道:“也许……有杀人刀,就有救命药吧,不然,杀人刀也太孤独了一点。对了,殿下,你既然已经到了荆州,为什么没有进荆州城呢,哥哥知道你去找他了吗?”

张平宣听了这句话,浑身猛地一阵乱战。

席银吓了一跳,“怎么了……是身上不舒服吗?”

张平宣捂住胸口,竭力地让自己平复下来。

“不是……别问了……别问了。”

席银顺着桶壁慢慢地蹲下来,轻声道:“好,我不问,我让人去给殿下取衣裳过来,我还有剩下的好香,都是陛下的给,一会儿我焚上,让殿下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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