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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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裴仪来垣乡,已经过了快十天。
远在海市的裴萱,难免会想女儿。
她的丈夫周如光痴心医学,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手术和试验,这几年越来越少回家;她的大儿子裴义,现在在国外教书,只有过年才有时间回来;至于二儿子裴礼,则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心,把公司的办公室当成家来住。
裴仪回国,还没有在家待上一天,就走了。
作为母亲,她心里自然清楚原因,是为了洛真。
裴仪一直都对洛真有好感。
她尚在犹豫要不要催女儿回家,小姑子周如虹就主动联系了她,说最近医院不忙,可以去接裴仪回海市。
她并没有多想,因为周如虹和裴家关系很亲近,在三个孩子中,最宠爱的也是裴仪。
因为担心裴仪不肯回家,裴萱一直等周如虹到了垣乡,才将这这件事告诉女儿。
接到裴萱电话的时候,裴仪还在省里接受采访。
节目刚结束,她立刻从省里赶了回来。
她本以为周如虹要来酒店找自己,却没想到,两人会在酒吧见面——
而且,她还正好撞到周如虹和宁柔说话的场景。
周如虹认识宁柔吗?
裴仪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会过去,才迈开脚步,朝着角落里的两人行去。
她看见宁柔眼底藏着的惧意、震惊、以及恐慌,这让她愈发确定,宁柔和周如虹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她的视线在宁柔身上扫了扫,很平静、也很冷淡,几秒过后,才转过头,将目光看向身旁的和蔼妇人。
“姑姑来了垣乡,为什么不去酒店找我?”
“我不是把地址发给妈妈了吗?”
她的语气,带着些许的抱怨,像小孩儿生气一样,一点都不遮掩,心里在想什么,就直接说什么。
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在家人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周如虹听见这话,面色又温和了些许。
“我下午去酒店了,但是你不在。”
“你妈妈说,你在这边接受了好几个采访。”
“你可别忘了,海市的记者也在等你回去。”
“下个月的个人演奏会,开始准备了没有?”
“你爸爸和你两个哥哥,前两天还问我这件事。”
姑侄两人,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
宁柔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说话,后背贴着冰冷的瓷砖,手脚一片冰凉。
她听不见裴仪在说什么,也没有心思去听,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裴仪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跟她的一样,也和周如光的一样,瞳孔覆着淡淡的灰。
她终于知道,和裴仪初次见面时,对裴仪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早在十年前,她就曾在地下室里见过裴仪。
如果没有记错,那一年,她才十二岁,而裴仪,只有五岁。
五岁的裴仪,因为贪玩,偷偷跟在周如光身后,从暗道里溜进了地下室。
她看见地下室的角落里有一个被黑布遮住的大箱子。
出于好奇,她掀开了黑布的一个角,也是这时她才知道,那被黑布笼罩得不露缝隙的东西,不是箱子,而是一个大铁笼。
笼子里,有一个比她大的女孩,身上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身形消瘦,孤零零地抱着腿缩在角落里。
医院里的病人很多,有些在院子里晒太阳、有些躺在床上睡觉。
裴仪还从来没见过有病人被关在笼子里。
笼子的锁,并没有被扣住。
地下室没有人,她慢慢靠近,把锁从门上取了下来。
她将门打开,对着女孩挥了挥手,奶声奶气的催了一声。
“出来玩儿呀。”
女孩听见了她的声音,但是并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她又将笼子的门往外拉了一些。
门很重,她的手很酸,但她没有松开。
“外面有太阳。”
女孩听见这句话,终于动了。
笼子很小,女孩站不起来,只能弯着身子往外走,只可惜,还没有来到门口,周如光就从隔壁的药室回来了。
铁门合上,黑布落下,女孩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绝望的黑暗。
她靠在笼子的门口,黑布之外,有小孩子的哭声和周如光的斥责声。
她听见了‘爸爸’两个字。
原来,那是周如光的女儿。
很快,笼子的门就被重新锁上,地下室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再没有其他动静。
女孩从缝隙中将黑布往上拉了拉,她的手指伸了出去,有灼热的日光从窗户照进来,那么温暖,令人向往。
她看见笼子的门口,有一颗小小的、粉色包装的糖果。
是周如虹也从未给过她的,甜甜的糖果。
宁柔知道周如光有家庭、也有女儿,却不知道,他的女儿,就是洛真的好朋友,裴仪。
她看着对面的白裙女孩,年轻、美丽、自信又骄傲,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都透着清贵的优雅。
她很难把裴仪和当年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但事实就是如此。
裴仪就是那个闯进地下室、还给她留下一颗糖果的小女孩。
越是心慌恐惧,耳朵就越容易发疼。
她听不见声音,正是痛苦的时候,裴仪带着周如虹离开了。
抬眼的一瞬,她看见周如虹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那眼神无波无澜,看不出情绪,却让她的心,狠狠地往下沉了沉。
裴仪是个很聪明的人。
直到回到酒店,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周如虹打听宁柔的事。
“姑姑今晚怎么会去酒吧?”
“不会认识那个宁柔吧?”
她的语气里,隐约能听出对宁柔的不满,并非全是真实,一些掺杂谎言的伪装,才能更好地骗过人。
周如虹的脸色微变,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你妈妈说,你经常和你的朋友们去酒吧聚会。”
“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的手机关机,所以才去了酒吧找你。”
“至于那个女人,我并不认识,我捡到了她的手机,所以和她多聊了几句。”
“如果不是想接你回去,我怎么会来垣乡呢?”
很完美的理由,没有丁点值得怀疑的地方。
裴仪点点头,眼底的困惑与不解,就这么当着周如虹的面全然散尽。
她没有再继续追问,将周如虹送进房间后,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墙上的时针,已经过了十二点。
裴仪没有开灯,踩着黑走到窗前,将窗帘彻底拉开。
她没有动,就这么站在窗户面前,身体隐匿在黑色之中,一动不动的,看着酒店的大门——
如同她之前等待洛真出现那般。
这一站,就是整整两个小时。
凌晨两点刚过,她看见她的姑姑,从酒店门口出去,行进的方向,正是酒吧。
这个点,正好是宁柔下班的时间。
裴仪藏在黑暗里,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周如虹,一路离开。
上夜班的最后一天,却遇到了这样的事。
宁柔所有的好心情,全部都消失不见。
她怎么高兴地起来呢?
她的心,从未像现在这样累过。
周如虹,来垣乡,并不是为了接裴仪,而是为了警告自己。
她想给洛真打电话,她想向洛真诉说自己的委屈,她想将身上所有的真相全都告诉洛真——
背负着秘密而活,太痛苦了。
她想,终有一天,她也会撑不下去。
从酒吧,到平阳路,她失魂落魄了一路。
唯有想到家里的宁宝宝,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她本以为,这么晚了,周如虹不会再来找自己,却没想到,推车从老巷经过的时候,还是在巷尾的角落里看到了周如虹。
很显然,周如虹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自己。
她还没有说话,耳边,就响起一道温纯清润的妇人声音。
“为什么还要和洛真联系?”
“你知不知道,当年放你离开,我冒了多大的风险?为了不让他们找到你,我帮你做了多少事?”
周如虹的声音,尽是斥责。
宁柔离开,试验被迫中止,光是亏损的资金,就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数字,更不用说,那些被迫关停的诊疗基地。
宁柔怀孕过后,孕膜显露出生命迹象,那时周如光在国外,她便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孕膜追踪仪器,也被她偷偷弄坏,整整三个月,才被修好。
也是在这三个月内,宁柔离开了天海市。
距离太远,追踪仪便没有多少效果,周如光找不到人,便去论坛发了赏金贴,那条找人的帖子,也是她私下想方设法劝周如光删掉的。
周如虹看着宁柔的脸,胸口因为愤怒微微的上下起伏。
宁柔的话,总是很少。
她没有期待能听见回答,从包里取出一张卡,递了过去。
“我这次过来,依旧希望你不要回去。”
“他现在想要的,可不是你,而是你的女儿。”
“这里有一张卡,足够你和孩子下半生衣食无忧。”
“至于洛真,你也不要再联系了。”
“如果她知道,你当年为她生下了一个女儿,你觉得,她会对这件事坐视不理吗?”
“她的事业、她的亲人、连同她自己,都扎根在海市,你如果不想害了她,最好什么都别跟她说。”
“没有你,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坏事,因为她会遇到更好、更优秀、也更适合她的人——比如裴仪。”
“裴家能让她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当年她母亲难产,是裴仪的父亲将她们母女俩救了下来,她的妹妹洛白月,也由裴仪的父亲接生,至于裴仪,从小就跟她就是好朋友,她们两个人有同样的话题和爱好,如果她们能在一起,对洛家和裴家,都是一件好事。”
周如虹冷静地分析洛真和裴仪在一起的利弊,语气沉稳,声音柔和。
宁柔抿着唇,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心脏,就被人用力捏住了一样,疼的她连呼吸都无法喘气。
她觉得难过。
她这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难受。
她一直把周如虹当做亲人,她也以为,周如虹也将自己当成亲人,所以才会为自己做那么多事。
在那些冰冷痛苦的日夜里,周如虹是她唯一的光,给了她此生唯一的亲情。
可现在,她却发现,和裴仪一比,自己什么都不是。
周如虹从未拿她当成亲人。
周如虹但凡对她有一点点的爱护,就不会说出刚刚那样冷漠的话。
她张开唇,喉咙里藏着无尽的心酸和疼痛。
许久过后,才轻轻质问了一声。
“裴仪叫你姑姑,难道,我就不是吗?”
“如果不是,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呢?”
“让我死在实验室、死在手术台、死在那些手术里,不就可以了吗?”
“我以为,我们之间,也有亲情的。”
接连四句询问,从空气中缓缓响起。
周如虹的脸色,瞬间大变。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宁柔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她的手开始颤抖,因为太过慌张,五指一时失力,连卡都拿不起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宁柔的话。
好几分钟过去,才再次开口,不得不将另一个秘密也说出来。
“我答应过你妈妈,会救你出去,会给你自由。”
这句话说完,她再也待不下去。
黑暗之中,她看见宁柔在看自己,那双灰色的眼睛干净无瑕,却满是哀伤,让人心碎。
几乎是落荒而逃,她连地上的卡都没有捡,就转过身走出了巷子。
宁柔的眼泪,也在这一刻,瞬间决堤。
老巷外面,裴仪藏在黑暗的阴影里,面上神色,早已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她不敢相信,她今晚听见了什么样的秘密——
宁柔为洛真生了一个女儿,宁柔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周如虹和宁柔的每一句对话,让她对自己这个幸福家庭的印象,彻底碎裂。
她看见宁柔捂着脸在哭,那么委屈、那么可怜,像是被主人无情抛弃的小猫,柔弱、又无助。
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站在太阳底下、满头大汗、红着脸、皱着眉,认认真真找照片的宁柔。
她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她从第一次见面就看不起的女人,居然是她的姐姐。
耳边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响起,听得她心里烦躁无比,却又忍不住泛出些难受。
在这些焦躁的不安中,她想起了一点点模糊的回忆——
黑布、铁笼、女孩、周如光的责骂以及她曾扔在地上的一颗糖果。
那是周如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骂她。
她不可能会忘记。
但事实却是,她什么都不记得,直到今晚看到宁柔蹲在角落里哭,才恢复了这一段记忆。
她又想起了一些事,那天被周如光带出地下室后,她见了一位医生,然后睡了一觉,等醒来,她就将这件事彻底忘记。
宁柔依旧在哭,这哭声,似乎是在告诉她,她从小到大最崇拜、最骄傲、最敬仰、也最喜欢的医生爸爸,背地里,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恶魔。
她抬起眼,视线看向宁柔,心口中,涌出一股又一股的寒意。
既为周如光,也为宁柔。
她拿出手机,在凌晨两点半的深夜,给她的妈妈裴萱,打去了一个电话,颤着声音,问出了一个她不想问却不得不问的问题。
“妈妈,爸爸跟你结婚之前,是不是——离过一次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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