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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的甬道窄而长,尤其到了夜里,前方一团漆黑,像是看不到尽头。

墩子提着灯,在前头引路,声音压得很低:“姑娘这边走。”

东舍的院子静悄悄的,曹昆德的身影就映在窗纸上,佝偻着,一动不动。

墩子上前,叩了叩门,“公公,姑娘到了。”

好半晌,里头才传来细沉的一声:“进来吧。”

墩子应“是”,推开门,躬身退下了。

屋中弥漫着靡香,曹昆德侧身而坐,指间还捻着细竹管,他闭着眼,对着桌上烟筒深吸一口气,把无忧散最后一缕青烟纳入肺腑,然后自沉沦中慢慢睁开眼,“来了?”

青唯单膝跪下:“青唯办事不利,功亏一篑,请义父责罚。”

曹昆德把细竹管收进匣子里,声音和动作一样,慢慢悠悠的:“事情咱家都听说了,不怨你,是玄鹰司逼得太急,卫玦章禄之连他们主子摆宴都不去,就盯着莳芳阁呢。”

他看青唯一眼,“不过你也确实大意了,临了临了,怎么任那薛长兴自投罗网呢?”

青唯道:“只因薛长兴称在莳芳阁有位故人,担心此去一别生死,我想着,不过一名勾栏妓子,便是一见,应无大碍,没想到竟曝露了行踪。”

她说着一顿,曹昆德惯来耳目灵通,如果已经查明了事由,应该不会多此一问,所以他提起莳芳阁是因为——

“义父,莳芳阁出事了吗?”

“被玄鹰司查封了,里头的人都被带走了。”曹昆德还是不疾不徐,“玄鹰司没能找回薛长兴,正把莳芳阁的人关在铜窖子里一个一个审呢。”

“谨慎得很!”他“啪”地把桌上的金丝楠木匣子一合,声音骤细,“除了他们手下亲信,谁也不让进,不知是问出了什么!”

青唯低垂着双眸:“也许是吃了上回袁文光的亏,担心消息走漏,长了记性。”

曹昆德移目看向她,片刻,目中的冷色渐渐褪了,语气重新缓下来,“照理说,那个薛长兴跑不掉。宁州山野就那么几条路,马都找到了,人却不见了,这是什么道理?再者说,咱家的人还等在昌化口的茶水棚子里,来路去路通通堵了个遍,可是人呢?”他盯着青唯,“总不至于是你故意放跑了薛长兴,戏弄咱家吧?”

青唯俯下身去:“义父明鉴,当时我二人到了宁州山野,薛长兴称是熟悉此地,可以自行与义父的人手接头。玄鹰司的人马就在身后,我没法子,只能先走官道,帮他引开追兵。我也不知他为何遁入山野就消失无踪,也许……也许玄鹰司已找到了薛长兴,只是暂时没有对外透露罢了。”

彼时薛长兴取道山间小径,的确让自己的马回到了官道,单从马蹄印分辨,应该看不出太大蹊跷。

何况曹昆德陷于深宫,对于种种事由鞭长莫及,便是他心存疑虑,想要发难,也暂时找不出发难的点。

良久,曹昆德笑了:“也罢,此事你已尽力,义父自然信你。薛长兴此人狡猾多端,滑手的鱼似的,溜了,谁都找不着,如此也好。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义父眼下另一桩要事交代你。”

“义父尽管吩咐。”

“几日前卫玦肃清底下人手,摘掉了不少义父安插的眼线,眼下玄鹰司跟个铁桶似的,谁都进不去。好在,官家让江辞舟做了玄鹰司的当家,崔弘义的那个小女与江辞舟成亲在即,义父希望,你能借此时机,以陪嫁为由,跟去江家。”

此言一出,青唯眉心蓦地一蹙。

她沉默半晌,说道:“此事……青唯恕难从命。”

“不是青唯不愿替义父办事,眼下玄鹰司已经盯上了我,查到我是劫匪是迟早的事。再者,高家也有人窥破了我的行踪,京城于我而言,已非久居之地,我便是去了江家,最后也会被玄鹰司抓捕,投入铜窖子,无法再为义父获取消息,为今之计……只能先行离京。”

屋中静悄悄的,夜色太昏沉,外间一点风声都没有,灯油即将燃尽,可是却无人来添,一点光亮照不明这间晦暗的屋子,乍一眼看去,似乎这团光亮才是突兀的。

“也好,你也长大了。”许久,曹昆德道,“这是你的事,便由你自己拿主意吧。”

囚犯逃离城外,守在高府周遭玄鹰卫暂时撤走了。

青唯从荒院翻|墙而入,在院中稍稍驻足,看了耳房一眼,随后匆匆回到自己的小屋。

门前的烟灰再次被动过了,高府已不是久留之地,何况玄鹰司盯着她,曹昆德也不再全然信任她,说什么有师父的消息,八成是诓她来京的幌子,她必须尽快离开,暂避风头。

青唯很快洗漱,临睡前收好行囊,合衣上榻。

她在黑暗中盯着房梁。

这些年来来去去,辗转奔波,可从前饶是寄人篱下,好歹有落脚之处,眼下这一走,竟不知道该去哪儿。

小野……

青唯恍惚着,听到有故人这样唤她。

她闭上眼,很快入梦。

这回竟不在辰阳故居。

山间草木葳蕤,篱笆围起的院落里种着一片翠竹,她坐在当中,拎着一把重剑,闷不吭声地将一截木材劈成两半。

“你外公要知道你这么暴殄天物,拿一把玄铁重剑劈柴,棺材板该压不住了。”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岳鱼七拿着手中刚刚削好的竹笛走过来,“你生你父亲的气,离家出走,然后就到我这里来作威作福?”

青唯不吭声,拿起一截新的木桩,重新举剑。

鱼七手中竹笛往下一压,拨开她的手腕,四两拨千斤般夺了剑,温声说:“小野,你母亲这个坎,你过不去,难道温阡就过得去?你这样赌气,他其实伤心。”

青唯低着头:“我没瞧出来他有多伤心。”

“他又不像你,小丫头片子,难不成伤心了还要叫人瞧出来,都是藏在心里的。再说了,你一个不乐意,跑到我这里来,我这把年纪了,又没娶妻,到时候哪家姑娘来了,看到你这么个丫头片子,以为我有这么大一个女儿,吓跑了,你说我怎么办?你这不是坏我姻缘?”

青唯顿了顿,起身就要回屋收东西:“那我走就是。”

“哎,逗你玩呢,怎么这就当真了?”鱼七连忙拦下青唯,“你不是想学我的软玉剑?今天我把秘诀传授给你好不好?所谓软玉剑,别看是‘剑’,要诀都在一个‘软’字上,最大的作用,当绳子用。你别不信,有它在,哪怕从高处落下,都不会受伤……”

……

青唯陡然睁开眼。

外间天际已泛白,她一下子翻身坐起,额间尽是细密的汗。

当年母亲过世,师父说软玉剑当绳子用,自然是为了哄她开心,可是,可是……

昨日薛长兴在断崖边,问过她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小丫头,你这么有本事,身上还带着鱼七给你的软玉剑,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会没事吧?”

青唯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起身起身裹住斗篷,斟了碗凉水猛吃一口,拉开门正要走,展目一看,却见崔芝芸正在小院中徘徊。

她似是天不亮就来了,眼底有深深的黑晕,眼眶红肿,应该是哭了一夜,仔细望去,甚至能辨出残留的泪痕。

前日青唯让她去寻高子瑜问明究竟,她八成已去过了。

崔芝芸一见青唯,上前泣声道:“阿姐,表哥他,他……”

青唯心中实在焦急,稍一迟疑,打断道:“对不住芝芸,我有要事在身,你等我半日,回来再说。”

青唯去驿站雇了马,一路打马疾行,顺着官道,很快来到昨日的断崖。

此处玄鹰司应该已搜过了,到处都是马痕足印,正午未至,秋光清澈,将四下里照得透亮。崖下的深雾也散了,俯眼看去,崖壁横木交错,隐约可见崖底。

昨日薛长兴身上是带着他千辛万苦找来的证据的。他走投无路,决定投崖搏命,但他也许会拿自己的命赌,绝不会拿手上的证据去赌。

那么当时情形危机,他为何没有把证据转交给她?是不认为她能躲开玄鹰司的追踪吗?还是不信任她背后的曹昆德?

应该都不是。

青唯垂目看向崖下。

薛长兴一到此处,便与青唯说:“京周这几个山头,每一个我都来过,地势都摸遍了。”

“小丫头,你从这里跳下去,应该会没事吧?”

青唯后退几步,扶住自己的左腕,放出布囊里缠绕着的软玉剑。

软剑青芒如蛇,在山岚中吐信。

长风在她的目光里卷起涛澜,青唯闭上眼,听着那风声拂身而过,耳畔似乎又回响起薛长兴的切切追问——

“温小野我问你,当年洗襟台坍塌,朝廷口口声声说是你父亲督工不利,你信吗?!”

“如此泼天大案,草草了结,你心中可曾甘心?!”

“眼下朝中虎狼横行,想要查明真相无异于以卵击石,你是温阡之女岳氏之后,是不是也愿意在这荆棘丛生的乱象里搏出一条明路?”

信吗?

甘心吗?

愿意吗?

她的父亲是大筑匠温阡,母亲是岳氏红英。当年江水洗白襟,沙场葬白骨,她太小了,甚至不明白发生过什么。

直到稍微大了些,亲人不在,孤身往来伶仃,只觉那些事太沉太旧,亟亟奔走不敢触碰。

可一条路循环往复,终点在哪儿呢?在这世间辗转飘零,又该往哪儿去呢?

不如一搏。

她一身岳氏骨,流着温家的血。

她已长大了。她愿意。

青唯再度张开眼,目光已恢复平静。

手中青芒急出,迅速卷在崖壁一根横木上,青唯投崖而下,足尖在崖壁上借力,随后抽回玉剑,缠住下一根枝蔓,伸手攀住断崖的凹凸处,在剧烈的风声中急速下行。

崖底是一片草木稀疏之地,位于两山的地势低洼的地方,朝南是死路,只有一片高耸的山壁,向北走是唯一的出口。

草木中有血迹,应该是薛长兴昨日受了伤留下的,可是却并不见他的人。

这里也有玄鹰司搜查的痕迹,大概只是匆匆掠过,因为没寻着人,很快走了。

青唯四下看去,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找起东西来也麻烦,要是薛长兴把那个装着证据的木匣子埋进土里,她总不至于把这里的草皮子都掀开来看一遍。

他此前一定提醒过她。

青唯仔细回想薛长兴昨日说过的话——

断崖。绝径。

她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块,掠过草地,来到南面尽头的山壁前,一寸一寸地敲过去。大片山岩几乎被敲了个遍,在左下方接近草地处,忽然听到一声空响。

青唯立刻俯身看去,这一块岩石似乎是嵌在山壁里的,四周有细小的缝隙。

她取出匕首,撬开石块,伸手往里探去,里头果然放着薛长兴从莳芳阁取来的木匣。

木匣不重,里头应该没有装太多东西。

青唯拿到木匣的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昨日薛长兴为何没有直截了当地把这木匣转交给自己。

他希望她能够自己做出抉择。

前路何其艰险,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如何在荆棘遍生的荒野里走出一条路来。

青唯注视着手中朴实无华的木匣子,伸手打开。

里头除了几张洗襟台的图纸,另外还放着一个锦囊,青唯拿起锦囊,里头的东西有些硌手,她正欲取出,忽然听到脚步声。

居然也有人找到了这里。

朝南的山壁是死路,眼下沿着断崖上山更是来不及,青唯四下一望,唯一可以掩藏身形的地方便是一旁的几株老榆。

青唯飞快跃上树梢,借着枝叶暂且掩住身形,透过叶隙望去,来人身形修长,一身月白缎衫,脸上罩了半张面具。

竟然是江辞舟。

江辞舟身旁还跟着两人,一人作厮役打扮,五官白净秀气,另一人平眉细眼,单看他走路足不沾尘的样子,应该功夫不低。

“这里也找过了?”江辞舟问。

“早上就找过了,”厮役答道,“血迹还在,人不见了,什么都没留下。”

青唯听了这话,心中不由起疑。

江辞舟是玄鹰司的都虞侯,哪怕自行前来搜查,找的也该是薛长兴这个人。可听这厮役的语气,他们竟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怎么会知道薛长兴留了东西?

青唯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木匣上,略一思量,将木匣藏进斗篷里。

她微感不安,正欲想个办法离开,那头江辞舟似乎觉察到什么,竟往她躲着的地方看了一眼,紧接着,就朝这处走来。

大片树梢可以从远处遮掩住青唯,却抵不住就近搜查,江辞舟的脚步不疾不徐,愈来愈近,青唯屏住呼吸,慢慢扶住手腕,腕间的软玉剑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这时,江辞舟竟在她前方的一株老榆前停住了。

他伸手,自垂下的树枝上摘下一片叶。

叶片边沿已泛黄,只有中间茎脉处还留有些许绿意。

身后的扈从与厮役跟上来:“公子,这片叶?”

“……层林尽染,深秋将至。”江辞舟道。

他指腹微松,叶片从他修长的指间缓缓滑落,“罢了。”他折回身,“找寻无果,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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