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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柏楠睁开眼。

他意识有些不明,只凭本能动了动手。

视野里很快进来一张女人的脸。

“醒了?喝水么?”

那张脸温声说着。见他没有反应,她一只手握着他的,一只手向脑后抚着他的发际,慢慢地又问了一遍。

视野里又闯进一张男人的脸。

符柏楠动了下眼角,身躯迅速绷紧。

女人回首和对方说了些什么,男人沉默地听着,点点头,出去了。

门格开合。

符柏楠吃力地扭头打量四周,除了身下一张床,他在的屋子一张桌一条凳,一只通天炉,再无其他。

白隐砚将他半扶起来,被褥堆好,三杯水下去,他终于勉强能开口。

“这是哪。”

一张嘴,符柏楠觉得整个脑仁儿和耳道被神经拉扯着,撕裂一样的疼。这疼很熟悉,他试了试自己的额,果不其然的高温。

“山里。”

“山里?”

“嗯。”

白隐砚在凉水中投洗湿毛巾,简短地讲了一下这一日来的经过。

他们滚下山,她带着他走了一夜,山中遇狼。她杀了狼,又走了一阵,被住在这儿的这户人救了,用狼皮和一张银票换了住所。

她捞起毛巾搭在他额上,符柏楠自己伸手按住。

“你杀了狼?”

“嗯。”

她腿,身子向前伸了个懒腰,腔调随意。

“用什么?”

“你的刀。”

“怎么杀的?”

白隐砚扭过头冲他笑了笑,“就那么杀了。”

“……”

符柏楠按着额上的凉巾,接不上话。

白隐砚叙述得很简练,简练得近乎单薄,可他并不是听故事的人,他是身在其中的人。

额上的凉巾变温了。

他拿下来,看她再度投洗。

“我记得,你说如果我再睡过去,你就扔下我的。”

“说过么。”

“说过。”

白隐砚拧干毛巾还给他,声音很淡。

“我忘了。”

“……”

符柏楠看着她,眸有血丝。

“你怎么找到的这户人。”

“翻过一座山,越过山坳时候看到下面有几只鹅,就跟着鹅群找到了这家。家主人就一位,是刚才那个男人。”她笑了笑,“你看他面善么?”

“怎么。”

“他认得咱们。”她偏头,“就是几日前在城里你救下的那个人,赌钱的那个,我买了他的山鸡,记得么?他说他记得你我。若不是你那五钱银子,昨日咱们怕是要被拒之门外了。”

符柏楠看向他处。

“银子是你给的,人是你救的,与我何干。”

白隐砚笑了笑,卷着袖子温声道:“翳书,没有人生来向善,除非你想。”

“……”

符柏楠垂下眸。

“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看他的鹅,长得很漂亮。”

大抵是高烧带来的混沌,符柏楠感到一阵阵耳鸣,胸中有什么压着,憋闷得很,可无从发泄。他看着她轻描淡写的样子,回神才发觉她正用帕子沾了温水,打湿他起皮的唇。

“别……哎呀,我刚要讲莫去舔它,会变厉害的。”白隐砚叹口气,“你是小孩子吗?”

她起身望望外间天色,斗转星移,符柏楠睡过去一整日。

现下又是晚上了。

她边支起窗边道:“你有胃口么?我请他杀了一只鹅,煲了汤。你想吃,我盛给你。”她回头迎上他的视线,“我吃过了,你也吃一点罢,你的烧还没退下去,吃了好再睡一下。”

符柏楠喉头滚动,半晌,嘶哑道:“你睡了多久。”

白隐砚动作一顿。

“我睡过了。”

“睡了,多久。”

“……”

符柏楠和她对视片刻,道:“落崖时,你为何反身去我背后。”

白隐砚走来又给他换了一次凉巾,垂着眼笑道:“你怎么摔了一次,醒来便如此啰嗦了?”

符柏楠咬牙捶了下床板。

“白隐砚!”

刚吼完他便觉得太阳穴一阵跳痛。

“……”

白隐砚沉默半晌,坐在榻边,拉过他的手摸了摸。

“师父同我说过,断手断脚的人,无论怎样都还活得下去,但摔断了头脊的人再无生还的可能。”

符柏楠咬牙切齿:“护着我那你怎么办?”

白隐砚抬眼,静静道:“形势太急,没想到自己。”

“……”

符柏楠深长地吐息了几次,和她交握的手紧攥,正欲开口,门扉忽被扣响。

白隐砚扭头应声,轻声道:“估计是汤的事,我去看看。”她扶符柏楠重新躺下,掌心拂过他额前发际,低温而干燥。

符柏楠旋首看着她的背影走远。

门格开合。

他盯着那简陋木门许久,阖上眼,下巴有些微抖。他舌尖抵着上颌,半晌吞咽了一下。

“傻子……”

半个时辰后,符柏楠用完了晚膳。白隐砚陪着他说了会话,他略退了烧,便又睡下了。

平静了两个时辰,及到夜中,他又烧起来了。

山中有草药,可白隐砚不识药,不敢乱用,那放鹅的家主人更不识得,除了些基本的对应,一切只能靠符柏楠自己扛过去。

这次他烧得难以维持神志,白隐砚借来了所有的被褥厚衣,他还是打着哆嗦,拉着她时睡时醒。

她趁符柏楠昏沉之际看过他的伤,虽然清洗过一次,但因伤口太烂太大,已开始发炎冒脓。更何况清醒之时,他连衣襟都不让人碰。

一个太监对自己的阴私,能有多执拗呢。

五月底湿凉的夜中,白隐砚在深山长雾里站了许久,终而转身去敲门,用五十两换了家主人唯一一坛烧酒。

回到屋中,她给自己连灌了两大口,撕了衣料做长布,打成双结,将符柏楠两腿牢牢绑在了床尾。

她取出薄刀搁在一旁,掀开被,摇醒他。

“符柏楠。”

她声音很淡,摇起他的动作强硬而不容退缩。

“符柏楠,起来,把它喝了。”

“……”

被逼着饮下几大口,符柏楠咳嗽着清醒了不少,片刻却又因烈酒而混沌。

“你个傻子……你又……又做……甚么……”

“我要给你治伤了。”她靠近他,“我要看你的伤口,一会儿会很疼,你要忍住。”

符柏楠紧蹙着眉,手下意识攥紧衣襟。

“滚……蛋……”

白隐砚扭过他的脸,“符柏楠,你要死了。”

“死便……就……死……你给老子……滚……”

“……”

一个太监对自己的阴私,就是这般执拗。

白隐砚垂下眼,不顾符柏楠剧烈地挣扎,将他两腕也缚在了床头。

她又强灌了他几口酒,用剩下的布巾做了个口垫塞进去让他咬住。

扎好衣袖,她拉开了他的衣服。

伤口不深,却很大,泛着殷红。边沿的碎肉卷曲着,和纱布黏在一起,血肉模糊中能见到肌理,炸开的皮肉混着些黑色的脏污,浸在脓血中,一动便有清液流下来。

伤口下面又是一个伤口,旧的,是他刑过的地方。

那个旧伤不长,也不宽,只一个浅浅的疤,寸尺来方,一道弧度横在那,死肉如夏日饱满的樱桃。长死的疤痕中央有个虬结起的极小的肉突,中间留了个泛着湿濡的细孔,再往下去,便什么都没有了。

平滑如丘,一刀利落。

这一刀,换来了所有的一切。

白隐砚抬起眼,符柏楠向里偏着头,双眼闭得死紧,眉心抖着,浑身紧绷。

他鲜少,甚可说从未将惧表现的如此明显。

于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白隐砚落下眼,将他后腰垫高,取来清水先略微清洗了周围,接着用烈酒净手,浸湿软巾,淋上了伤口。

“!!!”

剧痛袭来,他浑身绷得更紧,床头的绳结被拉得近乎崩断。

白隐砚抑着嗓子喘了口气,又用酒淋了两次,许多东西随着它纷纷而落,脏污,凝血,皮肉,但肌理中的脓血没有洗干净。

她压住符柏楠打颤的双腿,伸手轻挤了两下,出来了一些,可还远远不行。

再要用力挤,她不敢了。

师父说过,大伤挤压必有虹吸反应,脓血倒流入体,血行受污,到时只有一死了。

她停下来看着那伤,抬起眼时刚好和符柏楠望来的视线相遇,他面色苍白,浑身是汗。

他无法言语,而她不欲言语。

“……”

无声与无声相撞。

半晌,白隐砚忽然笑了一下。

她转身下床去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半碗,漱了半碗。然后她走回来,扎好发,在符柏楠震惊的目光中——

俯下了身去。

夏典中有个词语,叫做吮疽舔痣,用以讥讽溜须拍马的贪墨。

他们是为溜须拍马。

那她又是为什么呢。

她又是,为何才如此待他的呢。

符柏楠大睁着双眼,看着她垂首,一点一点,一口一口地清理。

她在那个见不得人的,腌臜的地方落下唇,用柔敛的眉眼,吻过符柏楠的一生。

吮净脓血,白隐砚反复漱净口,点热炉子将他的薄刀烧红,在剧痛中烫死了他身上大部分裂伤的皮肉,剩下的一些也不足为惧了。

一切结束后,她强撑着换了洇湿的床单,替符柏楠擦了擦身子,在他身边卧下,很沉地睡着了。

符柏楠也已精疲力竭。

可他无法入睡。

他与她面对着面,侧卧在那,看着白隐砚浅浅的呼吸吹动几缕长发。

起。

落。

起。

又落。

他入迷一样地看着,想要低语,又想要触碰她。

而他最终都没有做,只将额靠了过去,轻抵着她的,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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