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第 1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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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发榜之日,京师震动。
且不说别人,主考尹直拆开弥封,看到卷头上崔燮二字时,呼吸都不禁微微一滞,心中失悔:怎么取中了这个冤家!
这是李东阳的弟子。前数月李东阳上书议后宫事给他们添了那么大麻烦,他尚有衔恨未消,竟亲手取中了李东阳的弟子作会元!
之前他还想着这学生叫他取中,定会深感他识才之恩,以后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恩师,在朝中听他驱使……可他是李东阳的学生!看他的文章就知道,这人的性子简直是跟李东阳同一模子里刻出来的!
尹直心中微怒,暗恨自己一时不察,竟选了这么个要命的人当会元。他自己从升任礼部左侍起,步步都是取中旨而上,靠的是简在帝心。若将来崔燮也学他那个经师,有事没事上一道本触怒天子,自己这个座师岂不也要跟着吃挂落!
亏得他还只是会元,不是个状元,殿试时还有的运作……
也亏得填榜的是副主考,尹直在那里暗暗运气的时候,吴宽已端端正正地把“崔燮永平府迁安县人国子监生”的字样填在了榜上第一位。
两位考官还要将写好的黄榜呈到御前,只是成化天子向来不爱见臣下,只叫司礼监覃太监收了名单,转呈天子。
会试榜三百五十人,密密匝匝写成一片,唯高踞榜首的那个名字最为显眼,开卷便映入了天子眼中。
崔燮。
不用加什么李东阳弟子、国子监学生之类的身份,只凭这两个字,成化天子就忆起了他的模样,忆起他曾叫自己召进宫奏对,还曾受命给太子讲了一回学。
是个作诗作得不怎么好的漂亮书生,还喜欢教人念书。
天子对他的印象颇佳,指点他的名字,问覃、高二太监:“是,迁安神童,崔不?”
高太监满面华光,与有荣焉地答道:“正是皇爷召见过的那个迁安崔燮!他果然不负皇爷教导鞭策,回去后知晓努力读书,高中榜首了!”
覃太监也不甘落后,连忙赞颂道:“自是皇爷圣明天授,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他是个真才子。换得奴婢们等庸禄辈,哪儿敢信一个十四岁才正经读书的少年,没几年就能当了会元呢!”
成化天子向来喜欢神童,当初的李东阳、程敏政等人都曾有过嘉奖赏赐,还将杨一清与前次辅刘珝之子刘鈗封作中书舍人,许他们出入宫禁。崔燮虽没受过杨、刘二人那样的恩遇,却曾破格以秀才身替太子讲过课,这等恩荣也是前所未有。
天子自思往事,也觉着自己对崔燮颇有教导之恩,他今日能考上会元,也算不曾辜负了自己的爱重。
天子微露笑容,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下看去。第二名江西程楷,第三名直隶长洲蒋浤,第四名江西费宏,第五名……第五名竟是顺天府府学生,蓟州县人孟逵!
往常须得到二甲十多名后才有北直隶人上榜,且都是国子监生,却不想这回一个府学生竟力压一众江西、浙江、广东、福建举子得了第五!崔燮是天子教导出来的,能有这成绩自不意外,这个孟逵竟以一介府学生之身挤入经魁,可真出人意料……
再往下看,北直隶、尤其是顺天、永平二府士子的名字也多次出现,加在一起迨有二三十人,简直是自开国以来未有之事!
今年北直隶的学生怎么尽考得这么好——第四名的费宏也是在北监念书,莫不是文气北归了?
天子不觉问覃、高二人。
覃太监一时度不出圣上心思,还待考虑考虑再说,高太监却在崔燮身上用过几回心,知道他出了科考笔记,不管是与不是,先把这功劳揽上:“奴婢听说这一半年京里时兴个《科举必读笔记》,正是崔燮搜集了国子监教官们的讲章,找人印制成书,还请了翰林出题……”
覃太监察颜观色,见天子仿佛爱听,忙也插话进去:“这又是国子监、又是翰林的,奴婢听着都敬慕。寻常书生哪儿有造化听他们讲解?如今学子们看了这书,就如得了好老师,做的文章岂不就越发好了?崔燮能印出这等书给天下学子,真不负皇爷当日叫他给小爷出题的苦心。”
天子也这么觉得,淡淡笑道:“他若能,做了翰林,还可,去教太子。”
简在帝心,莫过于是。有天子这一言,崔燮将来只要自己不犯什么忌讳,定是妥妥当当踏上了一条通天之路了!
覃太监记下此言,悄悄叫人出去给主考尹直传了句话。
今科会试北方学子成绩大有提升,在天子看来只是件值得高兴的小事,但黄榜张贴到贡院外,诸举子详览榜上人名、出身后,却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北直隶迁安县的考生竟考上了会元!
国子监、顺天府、永平府、北直隶……乃至整个北卷区的学子都有种扬眉吐气之感,恨不能立刻去结识这位北方百年不出一位的才子。而南方科考大省的学子则如同遭了迎头暴击,不甘心地到处找人打听崔燮的消息,想知道他凭什么能考会元。
不错,他是得了小三元案首,可那是在迁安那等三年都出不了一个进士的下乡小县,挑得出几个像样的考生?
他是中了乡试第八,可北直隶乡试跟他们南直隶、江西、福建乡试的成绩怎么比?
他是李东阳的学生,可听说他入李氏门下才一年,且李学士才名闻于天下,他却连首让人传唱的诗作都没有,哪里像是得了真传的?
他是出了科举笔记,可那笔记是国子监名师所讲,章后题目是翰林出的,他只揽了这些名师之作编印成书罢了!《科举笔记》丛书后附的参考答案里有他的答案,观其文字也只能算是平淡中和,并没比其他答题者好到哪儿去……
怎么他是会元?与他同榜会试的江西费宏也是参与答了笔记里的题目的,答的分明比他更好!
南方举子们简直难以置信,尤其是落第举子们,秉承其一向以来的优良传统,纷纷在贡院门外抗议,上通政司上疏揭发作弊,联络同乡探听崔燮的根底……
这一问自然问到了费宏叔侄身上。
费宏的五叔费瑞虽然在北监挂了名,这两年却都回到在铅山复习,对崔燮所知不多,只好推问侄儿。费小解元叫许多同乡好友、知名才子围着追问,神情倒还很自然,沉稳淡定地说:“和衷贤弟才学不在我之下,亦有雅量高致,能中会元自是意料中事。”
怎么会!
一名江西来的举子喝道:“他在答案里讲解经义分明不如你讲的深至!”
费宏皱着眉问道:“他是想出那些题目,又想方设法求得祭酒、司业大人和教官们应肯出书的人。若无他在,连我都没有如今这个成绩,兄台既然也曾读过他的书,从中有所斩获,又何必以恶言加于他这出书的人呢?”
他是能出书,是会出题目,可能教书的人不一定能考得好……
他毕竟是个北直隶小县城出来的人……
种种问题堆到费宏面前,他只摇了摇头,甚至有些不悦地说:“各位若因落第忧恼,不如买几套书带回去日夜攻读,下科也争个金榜题名,奈何嫉妒他人!”
他都不客气到了这地步,来他家议论科举不公的人也又惭又气,只得抱抱拳辞别了他们叔侄。
费瑞送人回来,为难地劝他:“你方才那话也忒不客气了,毕竟都是乡亲,亦有为你好的心意。你纵不怕人家怪你,也该想想訚族兄会不会因你之故,叫人背后非议……”
费宏耿直地说:“我总不能附和他们那种言辞。我能叫太子选为伴考、能做那些翰林出的题目岂不都是沾了和衷的好处?受人恩义,便不提如何答报,至少不能看着人说他的不是吧?”
他反而像长辈似的,按着小叔叔的肩膀,摇头叹道:“五叔,咱们叔侄这一科能同登杏榜,已是最大的喜事了。如今殿试未过,咱们还是以读书为重,莫负了这三年重考的辛苦。”
他先是恶言驱散众人,又闭门读书,那些人劝不动他,便找上了会试第二的程楷,激烈地问他怎么能容忍一个北地蛮子压在他头上。
程楷生性沉稳,哪怕叫这么多人围着也不着急,回思了一下与崔燮交流的短暂过程,缓缓道:“我与崔年兄相识虽不久,却见他年少俊美、文质彬彬,令我自惭形秽。”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他话不多,却既婉转又坚定地反驳了那些人话中的讥讽。于他而言,会元这名次的确有吸引力,却还没强到能让他开口诋毁一个才学出色、品性上佳,让人有好感的少年书生的地步。
他也规劝那些举子:“我听过他的文章,的确是才识过人。众人若觉着他的才学不称其会元之名,何不等会试登科闱墨集印出来,亲为之一观?”
自然是因为一个北人占了会元之位,那些北方举子都要把天吹破了,仿佛以后大明才子都要出自北方,尽压他们南人……听得他们当场就怒了,谁还能等到闱墨出来!
程楷感受到了众人的愤怒,连忙安抚:“此事是别人说的,你们何须迁怒崔燮?他是个谦冲君子,自己必无这样的念头。”
一名举子道:“我等并非迁怒,只是想看看他的文章配不配得上这会元的名头,求个明白公道而已。程兄,不是我们不想好声好气,是他这几日闭门不肯见人——若非心中有愧,何至于此!如今费经魁叔侄亦将我们闭门不纳,我们也是无法可想才找上你的。”
程楷不禁佩服费宏的见识,可惜自己没有那样的气魄与先见之明,不能将这么群人赶出门外,只好做一回小人……去求来崔燮的七篇文章与他洗冤了。
他微微叹气,与众人说了自己的打算。当即便有数名举子站起身来,慨然道:“那便请程兄也默下自己的场内文章,我们好拿来作照,以正今科第一才子名!”
程楷叹到一半儿的气梗在胸口,默默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多事”。
外头举子见不着崔燮,但他们这些中式举人却是要到礼部演礼,备着二月二十八日入宫觐见。
演礼那日,除了按令行礼外,崔燮都叫五名迁安举子紧紧围着。还有永平、顺天等府的考生说着考试时如何从科举笔记上得了答题的灵感,个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衬得他们这些南方举子倒好像取中的人数名次都不如他们似的。
也难怪那么多人看着别扭,往年都是北人羡慕他们南人的。
演礼结束后,程楷找了个机会插到崔燮那些同乡之间,先替自己同乡这些日子对他的诋毁道歉,又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请崔燮默写自己的七篇文章,好拿去给人看。
一双有力的手蓦地握住了了的手,握得紧紧的,叫他心里打了个突,忐忑地抬起眼,目光却撞上了一双充满期盼的明亮双眸。
他微微张口,正不知要说什么,崔燮便已带着极强的激情说:“程兄的建议很好,我也想这么做,还正不知道该如何请程兄参与是好呢!弟正想印一套成化二十三年进士进学经验与考场文集,在集中印出各位同年的复习经验与今科三场文章。只是我与南方诸位同年不熟,不好贸然开口,难得程兄这样有声望、有才学的名士愿预此事,那劝说同年一事小弟就托付程兄了!”
“我、我,”程楷叫他紧握着双手,想抽抽不出来,想拒绝不好意思,想跑又是自己找上的,没借口跑。一旁的费宏还主动应了一声“我也愿意与叔父同预此事”,那些北方士子更是纷纷呼应,逼得他无可耐何,只得叹了一声:“也罢,我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