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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谢渺心情如何,周念南却是神清气爽,捧着四个柿子回到素心院。

“母亲!”

定远侯夫人正在厅中喝茶,未见其人便闻其声,不免与丫鬟们抱怨:“都多大人了,仍是这般没规矩,倒与乡间莽夫无甚区别!”

秋芜掩嘴笑,“三公子还小,长大些就好了。”

“还小?左都御史家二公子与他同岁,明年就当爹了,我家这个小混球,却是连个姑娘影子都没带回来!”

周念南进屋,正好听到最后几个字,“母亲要姑娘影子做什么?现在京里流行收集这个?”

定远侯夫人轻轻打了下他手臂,“就你能说会道!”

她见周念南面有薄汗,连忙拿出手帕替他擦拭,“去哪里玩了,闹得一身臭汗?”

周念南将柿子送到她面前,“母亲看,柿子!”

定远侯夫人啼笑皆非,几个柿子而已,哪就稀奇了?

“莫不成是你自己上树摘得?”

“不是。”周念南将柿子放到桌面,掀开袍角坐到一旁椅子上,接过虹岚递来茶水,喝了口才道:“抢来。”

抢来?

定远侯夫人一怔,听得虹岚笑道:“既是三公子特意抢来,味道定比旁要好些。”

周念南道:“虹姨去洗来,正好四个,我们一人一个。”

虹岚洗净柿子,放在盘子里端上来。周念南拿了一个,亲自剥好皮递给定远侯夫人,“母亲来尝尝。”

定远侯夫人接过,小小咬了一口,软糯水甜果肉稍稍一抿便化在嘴里。她用帕子沾沾嘴角,笑道:“嗯,甜。”

周念南挑眉一笑,谢渺在树上千挑万选摘得果子,必须甜。

秋芜剥好柿子递给周念南,“这会正是吃柿子季节,夫人若是喜欢,奴婢回去后让庄子里送些来。”

“嗯,给各房都送些。”定远侯夫人点头,再尝了口柿子便放下。

秋芜拧了湿帕子替她擦拭手指,抬头见周念南已吃下小半个柿子,不由笑道:“奴婢记得三公子小时候最不喜欢吃柿子,如今倒是变了。”

周念南理所当然道:“费了心思抢来,岂能浪费。”

这话意思,难不成真是抢来?

定远侯夫人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抢来?”

“遇到个熟人,从她那里抢来。”

什么样“熟人”,连个柿子都要用抢?

定远侯夫人还想再问,周念南已随意擦了手起身,道:“我有些事要下山一趟,晚上再回,母亲不用等我用晚膳。”

定远侯夫人正欲唠叨,便见他如一阵旋风,转瞬已跑出门外。

“哪里来事,无非又是找人喝酒玩耍去了!”定远侯夫人愤愤道:“天天只晓得走狗斗蛩,何时才能找点正经事做做!”

比如替她找个正经乖巧儿媳妇回来啊小混球!

损失了四个柿子外加一个并蒂柿谢渺很郁闷。

好不容易离开崔府,在清心庵过了段舒心日子,没成想遇上周念南那家伙。在外人看来只是几个柿子事情,无关紧要,不足挂齿——但谢渺知道,远远不止于此。

事实就是,不论重来几次,她与周念南都是对头,死对头!

谢渺郁闷地回到屋里,手虚握作拳,轻轻敲打心口:冷静,冷静,别跟他一般计较,反正他也嚣张不了多久……

鸦羽似浓睫倾覆,掩去她眸中涩然。

是,没有多久了。

门外,拂绿洗净柿子,挑出最大最红一个切好,装在碟子里递给谢渺,“小姐,来尝尝柿子。”

谢渺尝了一小口,听拂绿道:“巧了,竟在这里碰到周三公子,想来是陪家中女眷来上香祈福。”

能让周念南亲自陪着来清心庵女眷,除了他母亲定远侯夫人还能有谁?

想到定远侯夫人,谢渺心便似缀了一斛东珠,沉甸甸得往下坠了又坠。

谢渺没见过她,却听过不少她事迹,只因这定远侯夫人是整个京城女子都羡慕对象。

定远侯夫人林杳出身荥阳林氏,与定远侯周斯辰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定远侯夫人貌美无双,定远侯威猛俊朗,待到适婚年龄,二人结成连理,恩爱有佳。

定远侯夫人为定远侯诞下两子一女,除去幼子周念南顽劣,定远侯长子长女都是人中龙凤。长女周念安钟灵毓秀,兰质蕙心,乃京中大家闺秀之翘楚,嫁于宣平王世子为妻;长子周念北承世子爵位,八岁便与父随军纵横沙场,十五岁已累赫赫战功,如今更是边关军营中一员猛将,将凶恶北狄蛮子阻隔于关外。

而定远侯敬爱夫人,多年来除她外身边再无莺莺燕燕,夫妻二人可谓是天作一段良缘。

并且,定远侯夫人与当今皇后——定远侯之妹周斯幽乃闺中密友。按理说,如此得天宠爱定远侯夫人,本该一生享荣华尊贵。谁能想到只短短两年后,定远侯与世子战死沙场却被查出通敌卖国之罪,而定远侯夫人以死明志,一头撞死在了侯府大门……

通敌卖国罪无可赦,定远侯府两百八十三口人无一生还,皇后周斯幽被打入冷宫,不久后便与九皇子一同郁郁而终。

定远侯府如被白蚁蛀袭,高楼琼宇轰然倾倒。世人再提及定远侯府,无一不是鄙夷咒骂,污言脏语,直到两年后,那人携铁血战功归来,用证据洗刷冤屈,还了定远侯府清白。

但那又如何?枉死在莫须有罪名中定远侯、定远侯夫人、定远侯世子,以及上上下下两百八十三口人性命……不能死而复生。

谢渺闭上眼,半晌后才平稳心绪,“拂绿,你去打听打听定远侯府贵客宿在何处。”

打听定远侯府事情?这不大好吧……

拂绿有些踌躇,见小姐神情凝重,便道:“奴婢这就去打听。”

院子里,揽霞乖乖跟着巧姑学习做柿饼。

“先挑一些半生不熟柿子,用手捏一捏,要硬,不要软那种。”

“用水洗干净,再用刀子把皮削干净。”

“柿子蒂头不要摘,待会还要绑绳线!”

“去端盆热水来,咱们把柿子烫一遍。再用绳线绑住蒂头,往屋檐下挂上几天……”

屋子里,容貌昳丽少女正奋笔疾书,她微低着头,精致细眉蹙起,玉白纤细手执紫毫毛笔,皓腕灵转间,浓墨在洁白宣纸上徐徐渲染。

谢渺依着记忆,努力将定远侯夫人即将遭遇动乱还原。

“庆元五年十一月初三,皇后周斯幽有孕,承宣帝大喜,免赋税两年。定远侯夫人林杳感念圣恩,亲自于城郊南度寺布施,然有流民见其衣着华侈,出行奢繁,言行之间多有嫌避。流民愤慨不平,污言四起,混乱之下定远侯府侍卫打死流民,流民奋起反抗,定远侯夫人受伤,此事却引起言官弹劾,斥其钟鼓馔玉方引起事端……”

这是前世切切实实发生事情,皇后有孕,定远侯夫人亲自布施,不料流民引发动乱,不仅伤到定远侯夫人,也损害了定远侯府名声。

谢渺心中不屑,冷笑一声。

定远侯府安富尊荣由祖祖辈辈拼杀牺牲换来,定远侯夫人好心布施,反倒成为被指责对象。再说那些流民,在有心人利用下,将自己愤怨转移到他人身上,恨不得所有人都不幸才好。这般说来,这世上最该被斥责人是朝堂上坐得最高那位,谁能比他更享珍馐美馔,山节藻棁?说白了,定远侯府本是一片好心,却不想有人居心叵测,借此大做文章,作为倾倒定远侯府第一步而已。

其中原因并不难猜。

作为开国元勋,定远侯府声名鼎赫、满门忠烈,在军中威信直逼圣上。皇后与圣上少年夫妻,虽多年无子但感情甚笃,眼看到了立储之时,几名皇子正虎视眈眈,皇后却突然昭告有孕……

立储当立嫡,皇后是后宫之主,背后又有定远侯府撑腰,若诞下皇子,那便是大齐名正言顺储君。这样一来,其他几位皇子汲汲营生便成了白费,他们背后势力又岂能甘心?

定远侯府必须倒下,他们才有攀登皇位机会。布施仅仅是一块敲门砖,不久将来,还有更大阴谋陷阱等待定远侯府。

谢渺自认无甚本事,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足道一只蚍蜉,但当蚍蜉有通未来之势,是否也能试着献出微薄一份力?

不为私情,不为己欲;为大义,为忠臣。

这般想着,谢渺胸中似纳进广澜河川,有浪涛击打心口,滋生难言澎湃。

是了,重来一生,她爱恨情仇算得了什么?过往云烟,挥挥手也便散了。而定远侯府不同,他们一家忠烈,为大齐安定倾尽所有,不该落得那样惨烈结局。

沉绵悠长钟磬声响起,直直撞入谢渺心底。她好似得到了指引:重生以来她一直颇为浑噩,毕竟她已无所求,亦无所欲。如今缭绕在脑中迷雾被拨开,她看清前路,也知晓自己当做何事。

前世,这时她没有来清心庵,不曾遇到定远侯夫人。但眼下,她不仅来到清心庵,还知道定远侯府将要面临灾难,若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辜负佛祖让她重来一次机会?

谢渺双手握成小拳拳:我佛慈悲,我又岂能拖它后腿?!

拂绿很快便打听到定远侯府消息。

“原是定远侯夫人来清心庵上香祈福,听说足足带了二十名护卫,还有周三公子亲自陪同,就住在素心院。”

与谢渺住这件小院落不同,素心院是招待重要香客地方。

算算日子,离圣上宣布皇后有孕消息不过两月,定远侯夫人应当是为此才来清心庵。

谢渺心里既已有成算,便不管其他,只一心去做。

“拂绿,你去挑拣些好果子,待会与我一起去拜访定远侯夫人。”

拂绿呆了。

小姐说什么?拎着柿子去拜访定远侯夫人?

拂绿慌张劝道:“小姐,这恐怕不妥。”

在她眼里,小姐自然是千好万好。但要与定远侯府打交道,莫说小姐,就是谢氏出面都少些身份。如今小姐要越过崔家和谢氏,贸然去拜访定远侯夫人,不用想也知道后果如何。若是此事传出去,小姐名声定会受损!

她当谢渺是记恨周念南,宽慰道:“小姐,您若是气周三公子,大不了咱们私底下出出气,切不可闹到定远侯夫人面前。”

谢渺岂能不明白她顾虑?只她心里想与拂绿想全然不是一回事,“我心里自有分寸,你按我说去做就是。”

拂绿还想劝,“小姐……”

谢渺摆手,“趁天色还早你快些去准备。”

唉,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拂绿暗自着急,见谢渺一脸油盐不进,却也无计可施。

午后郊园静,偷得半日闲。

定远侯夫人自午睡醒来,手捧着一盏红茶,坐在梳妆台前由秋芜替她梳头。

想到前日宫中送来消息,定远侯夫人便喜不自胜。

等待多年,娘娘终于有了好消息,不枉她年年都来清心庵上香祈福。娘娘贵为一国之后,也避不开世俗女子困扰:圣上后宫有佳丽三千,皇子成群却无一由她所出,光靠圣心宠爱又怎够?娘娘需要一个自己孩子,定远侯府也需要一个孩子,将侯府未来与他牢牢地绑在一起。

到底是得尝所愿。

定远侯夫人长长舒出一口气,笑着道:“替我戴上娘娘送那只金钗。”

秋芜替她戴好金钗,虹岚进门来通报,“夫人,外面有人求见。”

定远侯夫人用手拢拢鬓发,对镜左右照看,“何人?”

“说是崔府二房谢夫人侄女,名叫谢渺。”

“谢夫人表侄?”

周念南与崔慕礼自小交好,定远侯夫人与已故崔二夫人何氏认识多年,与如今谢氏不过偶有交往,她表侄……

定远侯夫人摇摇头,无甚印象,“她找我有何事?”

“说是今日碰见了三公子,得知夫人在此,特意前来拜访。”虹岚补充道:“这位谢小姐还特意提了一篮柿子。”

柿子?和小混球认识?莫非是被抢柿子那位?

定远侯夫人心觉有趣,起身笑道:“那便请她进来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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