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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渺有意刁难江容与田丰,却并未刁难太久,隔日便转去了城中的满月霜。

田丰刚松了口气,又接到谢渺指派的任务:他们起码要在此地逗留一月,住在客栈开销过大,倒不如去租间像样的宅子短住。

田丰很想说:夫人,公子有银子,公子有许多许多许多的银子,您用不着给他省钱!

但江容点醒了他:“夫人是怕方姑娘不自在。”

原来如此。

田丰恍然大悟,二话不说地满城找宅子去了。

江容租了辆马车,方便带谢渺与方芝若去城中闲逛,首先去的便是造纸大会场馆——蔡伦坊。

蔡伦坊乃百年纸坊,由蔡伦后人所建,乃耒阳纸坊之首。它地处城郊,场馆规整,占地宽阔,门口立着一尊栩栩如生的蔡伦石像。

方芝若瞻仰片晌,联想到谢渺在船上说的话,问道:“你父亲在罗城也有石像?”

“对。”谢渺轻声道:“是罗城的百姓为表感激,特意为他立的石像。”

“你父亲必定是为民着想的好官,才能让他们这般敬爱。阿渺,待纸坊挣了钱,我便陪你回去看他的石像,好吗?”

“好,一言为定。”

身后的江容:……方小姐,你是不是忘记夫人已经成亲了?公子好不容易击败周三公子抱得美人归,谁能想到婚后还能冒出个好姐妹来抢人?

唉,惨还是公子惨。

离造纸大会还有半月,蔡伦坊已安排人在外头记录名册,但凡有正规纸坊文牒的人都能报名。

方芝若整理好仪容,郑重地上前。

“请问,”她笑容可掬地问:“是在此报名参会吗?”

案后正在书写的年轻男子抬头,见来人均是女子,便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来这里捣乱。”

方芝若脸色一僵,忍着怒道:“这位大哥,我要报名参加造纸大会。”

年轻男子极为轻佻地打量她,嗤笑道:“开什么玩笑,你要是能造纸,我岂不是能生孩子?”

言语中的讥讽简直溢出天际。

方芝若再笑不出来,“你这话是何意?”

年轻男子道:“意思就是,造纸大会不收女子,你赶紧回家洗衣做饭,伺候你家相公去!”

这并非方芝若头回因女子身份造纸而遭遇嘲笑,却是她最为愤怒的一次。

她双手重重撑上桌案,铿锵有力地质问:“造纸大会闻名遐迩,广招各路英才到此以纸会友,从未听说过只许男子参会的规矩,怎么到你口中便成了不收女子?不妨请你说清楚,是造纸大会不收,还是你不肯收?”

“你!”年轻男子被问得面红耳赤,倏然站起身,“我说不收便是不收,你说破天了也没用!你赶紧滚蛋,否则我找人来轰你了!”

方芝若冷笑道:“我偏偏不走,你尽管找人来。”

年轻男子恼羞成怒,竟伸手想要推她,岂料暗处飞来一颗石子,恰好击中他的脑门。

“哎哟!”他捂着额头连连后退,不小心绊到椅子,狼狈地摔倒在地。

谢渺踱步走出,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斥道:“堂堂男子汉,为何不起来说话?”

年轻男子扶着案沿想起身,不知哪里又飞来一颗石子,将他打回了地面。

他痛得眼泛泪花,“哎哟喂!”

谢渺指着他,轻描淡写地嘲弄,“堂堂男子汉,竟还能因为疼而掉眼泪,真是没出息。”

“你!”年轻男子还想起身,再被石子轻易打趴。

拂绿偷偷朝江容比了个大拇指,江容面无所动,眸光却闪过笑意。

循环往复了几遍,年轻男子不仅未成功起身,反而被打

得浑身都疼,哎哎哟哟地一直叫唤。

谢渺几人便站着欣赏他的“英姿”。

年轻男子明白这是遇上了硬茬,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然而面对一群女子,他怎能拉下脸来求饶?

泼妇,刁女,蛮不讲理!

他在心底破口大骂,暗思该如何脱困时,余光瞥到坊内有人群走出。

“姨母,大姐,五哥,你们来得正好!”他举着手,高声呼喊:“有人故意闹事!”

谢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绾衣妇人正领着数名年轻人走近。

她与方芝若交换眼神,默契地并肩站立,江容与拂绿则随候两旁,四人均严阵以待。

妇人神色肃穆,目光淡扫过谢渺几人,落至地上的年轻男子。

“还不起来?”她沉声问。

年轻男子连忙起身,指着脚边散落的零星石子,愤愤控诉:“姨母,并非我不肯起来,是这几名刁女故意作弄我!”

妇人眉头轻蹙,再度观察面前的几名女子。两侧的瞧着似乎是护卫与丫鬟,中间那两位年岁相仿,青衣女子着窄袖裙,作未婚打扮,相貌英秀,飒爽利落。旁边那位面容姣好,穿着雪青色襦裙,头发挽成妇人发髻,配饰虽素雅,却掩不住满身贵气。

绝非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姑娘。

妇人心中有数,言语客气,“敢问几位姑娘从何而来?”

方芝若有礼回道:“我们从京城而来。”

京城?

妇人问:“不知诸位对蔡伦坊有何指教?”

方芝若道:“晚辈方芝若,听闻耒阳造纸大会汇聚贤才,此番特意赶来参加盛会。”

“哦?”妇人有些讶异,“你会造纸?”

方芝若不卑不亢地道:“家父经营纸坊数十载,晚辈自小耳濡目染,秉承父意,进入造纸一行。”

她介绍起谢渺,“这位是我的好友,夫家姓崔,与我共同经营纸坊。”

谢渺朝妇人轻轻颔首,态度矜敛,不露锋芒。

“竟是如此。”妇人眼中浮现赞赏,自报家门道:“我乃蔡伦坊的现任坊主,蔡林氏。”

方芝若与谢渺均是一愣,蔡伦坊的现任坊主竟是面前这位妇人?

二人不敢怠慢,恭敬地喊:“蔡夫人。”

一旁的年轻男子等了许久,本想让姨母替自己出气,没想到她们竟颜悦色地聊上了?

开什么玩笑!

“姨母,您别被她们骗了。”他忍不住道:“她们方才嚣张至极,口出狂言诋毁蔡伦坊,我劝阻了几句,她们便对我辱骂殴打……”

说罢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淡淡红痕,委屈地道:“您看,我的手都被打红了!”

方芝若冷笑连连,竟替他鼓起掌,“好一个恶人先告状,我等初来乍到,真是长了见识。”

年轻男子往后退了一步,似是惊惧,“姨母您看,她还在讽刺我!”

蔡夫人笑意变淡,道:“又鹏,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蔡又鹏一甩袖子,振振有词,“我奉您的命令,从清晨便坐在门口登记名册,其余人来都好言好语相询,偏这几个刁女,一见面便姿态极高,仗着自己是京城人,诋毁我们蔡伦坊小家子气,办造纸大会是沽名钓誉……”

他张口就来,颠倒是非,似乎对此得心应手。

蔡夫人耐心地听完,转向方芝若,“不知两位有什么想说的?”

方芝若侧身,望向门口屹立的蔡伦石像,摇摇头,道:“蔡伦大师流传千古,乃我辈所敬,所向,所逐也,岂料今日,蔡家后人竟当着他的面混淆黑白。”

她看向蔡又鹏,冷静地道:“你待我轻慢,称我身为女子,只该回家洗衣做饭

伺候丈夫,不许我报名参会。你以为我们势单力薄,听了你的话便会乖乖离开。”

蔡又鹏试图反驳,冷不丁对上江容警告的视线,顿时心肝一颤。啊啊啊,他不想再挨石子儿了!

方芝若又道:“你想得大错特错,我不远千里奔赴此地,是为广师求益,是为突破自我,岂会因为你的几句阻挠而放弃?现当着蔡夫人的面,我更要亲口问上一句,是否因我身为女子,便没资格参加造纸大会?”

蔡夫人没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后,道:“难怪今年报名的纸匠中女子甚少。”

蔡又鹏感到不可思议,姨母这是胳膊肘往外拐,不打算帮蔡家人了吗?

他仍在叫屈,“姨母,我是您的亲外甥,她们不过是几个外地人!”

蔡夫人道:“我是你的亲姨母,亦为女子之身,又鹏,你来说说,我有没有资格造纸,有没有资格管理蔡伦坊?”

蔡又鹏道:“她们怎么能跟您相比!”

“那你长姐呢?”

这话戳中了蔡又鹏的心坎,他神色颇为不甘,“试纸会中,我明明表现比长姐更为出色,您却选了长姐到身边教导,我不服。”

蔡夫人身后的妙龄女子抬眸,坦然地道:“那就得多谢鹏弟了,若不是你多此一举,在我的纸浆里动了手脚,以你的天赋,自然该到姨母身边学习。”

说白了,蔡又鹏虽天赋出众却心思不正,这才错失了良机。

蔡夫人道:“我本想着磨磨你的性子,待过上几年,你心性成熟后再另做打算……然你一错再错,实在丢我蔡家脸面,枉为蔡公后人。”

闻言,蔡又鹏脸色唰地变白,“姨,姨母,我知错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蔡夫人没再看他,对身后吩咐:“又畅,带他去祠堂跪着。”

一名人高马大的俊朗青年走出,“是。”

蔡又畅不顾蔡又鹏的吵闹不休,轻松地拎起他走人,离开前,他有意无意地回头,目光掠过方芝若。

蔡夫人也在看方芝若,歉道:“是我管教不严,让诸位见笑了。”

方芝若发自内心地感叹,“非也,夫人守正不阿,实在令晚辈钦佩。”

蔡夫人道:“方姑娘,我同样欣赏你的气节,想亲邀你参加造纸大会。”

妙龄女子,也正是蔡佳敏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封请柬,笑道:“欢迎方姑娘参加造纸大会。”

方芝若接过请柬,见它触感细腻,柔韧非常,在阳光下隐泛细闪,“这纸……”

“是我姨母独创的芳华纸,只有少数人才能收到此类请柬哦。”蔡佳敏笑眯眯地解释。

方芝若惊喜交集,递给谢渺,“阿渺,你看,我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纸。”

谢渺接过仔细端详,她是门外汉,撇开觉得新奇好看,并不如方芝若那般激动。但她知道,这对芝若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道:“芝若,你来对了地方。”

是!

方芝若按捺着兴跃,面向蔡夫人,“多谢蔡夫人的邀请,晚辈却之不恭!”

蔡佳敏又拿出一封请柬给谢渺,谢渺笑着婉拒,“我就免了,挂名的二掌柜,对造纸一窍不通,拿了反倒是浪费。”

蔡夫人存心结交,“崔夫人,不知你们宿在何处?”

谢渺道:“我们住在城中的满月霜。”

蔡夫人了然,能住得起满月霜,此女必定非富即贵。说起来,京城崔姓的富贵人家……她倒是有所耳闻,只不知是否猜得准确。

她道:“满月霜虽好,总归不如家宅方便,离造纸大会时间尚早,几位可有寻院短住的打算?”

不愧是蔡伦坊当家,看问题直指核心。

谢渺道

:“夫人与我想到了一处,我正有此想法。”

蔡夫人便顺水推舟,道:“我蔡家在附近有几所闲置的宅院,诸位若不嫌弃,不妨派人去瞧瞧,合适的话便直接住下。”

面对蔡夫人的示好,谢渺落落大方地接受,“那便谢过夫人的好意。”

“举手之劳,无须在意。”蔡夫人和气地道:“诸位在耒阳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差人来找我。”

谢渺自然应好。

折腾了一通,方芝若成功拿到造纸大会的请柬,更阴差阳错结识了蔡夫人。

回程途中,方芝若仍异常兴奋,“阿渺,我实在没想到,蔡伦坊的现任坊主竟然是女子。”

“更是处事公正,不偏不倚的一位女子。”谢渺真心实意地道:“芝若,我有预感,耒阳会是你的福地。”

方芝若心口微热,眸中有明光闪烁,“对,这里有许多与我一样的女子,她们能造纸,能扛起百年纸坊的名声,更能研造出独一无二的新纸。”

说着从怀中掏出请柬,里里外外,着迷地研究起来。

谢渺三人见状都忍俊不禁,心里又不约而同地想……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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