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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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晖的人手不丰,绝大多数兵将都被安排在城门处备战,宫中自然也就没剩下多少人。
明昙本以为还有一场仗要打,但当她带兵抵达皇宫时,竟惊讶地发现宫门已然大开,两边还分列站着几名十分眼熟的禁军,甫见明昙带兵而来,便双眼一亮,赶忙行礼:“参见九公主!”
“咦?”明昙讶异地挑挑眉,“你们怎么……”
“之前我等无用,被叛军扣押于廷狱,还请公主恕罪!”其中一名禁军抱拳垂下头,有些羞愧地说道。
明昙倒是没怎么在意此事。她抿起唇,很宽和地摇了摇头,温声道:“哪有什么罪?乾王起兵得太过突然,连我都未曾有所防备,这当然不能怪到你们头上。”
“多谢公主!”禁军感激地看了看她,又禀报起宫中现在的情况,“今日过午后,乾王将守在廷狱的许多人都带往城门应战,林指挥使便趁机带着兄弟们逃脱,秘密入宫,已将叛军尽数肃清捉拿!”
哎呀。
林珣这小子很出息嘛!真会给她省事!
明昙偏头与林漱容相视一笑,眨了眨眼睛,语带调侃道:“阿珣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哦。”
“那殿下要好生赏一赏他才对。”林漱容掩唇而笑,顺势替弟弟提议,“最好是藏书阁里的那几本兵书,他可眼馋好久了呢。”
“赏赏赏!”明昙笑得眯起双眸,对这阵枕头风相当受用,跟个昏君似的一挥手,“赏几本都行!”
林珣毕竟也当了许多年的指挥使,办事十分利落,果真已经带着禁军完全摆平了宫里的动乱,搞得明昙他们这帮人毫无用武之地,一路顺顺当当地进入了皇宫内。
内闱妃嫔众多,并且也没有什么危险,于是明昙决定让聂胜领边疆军去与林珣汇合,自己则仅带了几个侍卫,准备与林漱容、明曜两人前往广阳宫,前去面见婉贵妃。
“无论怎么说,她也是你母亲。”下令之后,明昙叹息一声,拍了拍沉默良久、似有退避之意的五皇兄,“搞不好这就是今生的最后一面了,有什么话,还是尽早说了为妙,以免给自己留下遗憾……”
“好。多谢九皇妹劝解。”
明曜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不但没有拒绝,反而还做出一副引路的姿态,率先走在了容昙两人跟前。
大抵是由于方才禁军与叛军交战过的缘故,阖宫上下静悄悄一片,各殿宫门紧闭着,平日来往的宫女太监也不见踪影,连深红的宫墙都好似失去了颜色,一片死气沉沉的模样。
明昙有些不习惯地皱起眉头,在袖下握紧林漱容的手,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有些担心阿暶……”
“七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叛军定不敢拿瑞兰轩如何,”林漱容偏过头,伸手覆上明昙的脊背,嗓音轻柔地安抚道,“而且,懿德宫那位必然也会帮衬着静贵人娘娘,您且放心便是。”
明昙叹了口气,犹豫地点点头。
就照阿暶那温吞性子,连放爆竹都要躲得远远的,肯定被这么大的阵仗吓坏了吧……
然而,就在她们这短短的交头接耳之间,走在前面的明曜却突然脚步一顿,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事物那样,身形肉眼可见地僵在了原地。后边的明昙也因此跟着停下步子,有些茫然于五皇兄的异样,正准备探头去看时,却忽听后者惊愕万分的声音传来——
“宁、宁妃娘娘?”
听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称呼,明昙怔了怔,立刻往前紧走两步,目光越过明曜向前看去,果然见到一名身着白裳、长发披散的女人站在那里——正是宁妃祝溪声。
此时此刻,她的形容朴素,连支簪子都没佩戴,面色略带几分疲惫与沧桑,就仿佛是一抹幽魂般,只身挡在前往广阳宫的必经之路上,静静凝视着他们一行人,简直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
纵使唯物主义战士如明昙,此刻也不由得头皮一麻,被宁妃这幅尊容狠狠吓了一跳。
自从昔日年宴上,宋贵嫔、文婕妤当众揭发宁妃谋害皇嗣的罪状后,后者便被罚终身禁足于崇乐宫中,早已销声匿迹了许多年。
而她的父亲,前任户部尚书祝之慎,也因为受贿、贪墨灾银等罪名而被削官放还,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京城有名的大族祝氏就此没落,婉贵妃迅速与之划清界限,也当然没人会再助宁妃踏出崇乐宫——甚至于四皇子明暄大婚,都是皇后和内务府负责操办,连旁观的资格都不曾给过她这个亲生母妃。
终身禁足,无召不得出。即使是刚刚穿来就被宁妃设计毒杀、和对方有生死大仇的明昙,这些年都没能找机会见到这个已经落魄到极致的女人,几乎都快要把她忘了个干干净净。
却未曾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之再次相遇。
大概是由于今日宫中动乱的缘故,崇乐宫无人把守,才能让她这般光明正大地踏出殿门……
“宁妃娘娘万安。”
明昙不动声色地缓了缓神,从明曜身后走出,淡淡望向对方,“真是许久未见,不知娘娘近来过得如何?”
“……托九公主的福,”宁妃扯了扯唇角,苍白的面容上粉黛未施,与明昙记忆里那个总是打扮得珠围翠绕、比牡丹还要娇艳的女子判若两人,“本宫一直都过得不错。”
她看上去精神状态十分不佳,莫名有种日薄西山般的衰老颓丧之感。林漱容的眸光微沉,警惕地上前半步,挨在明昙身边做出保护姿态,目光紧紧盯着宁妃,生怕后者对殿下做出什么冲动的举止。
宁妃抄手站在前方,自然将林漱容的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不过好在她也并不介意,仅是轻轻嗤笑一声,连嗓音都透出一股浓重的惫懒,“林大小姐多虑了,何须如此紧张?本宫眼下已近油尽灯枯,难道还能吃了九公主不成?”
“油尽灯枯?”
明昙皱了皱眉,凝眸端详她的脸色,有些惊愕道:“您这是……病了?不曾叫太医来宫里看过么?”
“这天下间的病痛,叫个医者看过几回,便一定能治得好么?”宁妃摇摇头,望向明昙的目光里既像是有深仇大恨,又像是空洞一片,“拜你所赐,本宫早已失了当年的富贵荣华,如今家破人亡,连自己儿女的终身大事都不得掌眼——即便是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有什么滋味?”她的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反正一条烂命,死了也不过是裹上条草席,反倒比活着时还要干净得多罢!”
“……”
明昙听得沉默片刻,淡淡道:“您这是心病,只能自医,倒无外乎太医治不好了。”
“哈,治不好就算了,左右本宫也懒得继续赖活下去。”
宁妃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用她漆黑的眼珠凝视明昙,良久过后,才弯起唇角,缓缓道:“只是……本宫如今唯有一个所求,不知九公主是否愿意暂且忘掉曾经的那些龃龉,拨冗相助一二?”
所求?
明昙收紧指尖,眼中飞快划过一丝思索,半晌缓缓道:“宁妃娘娘且说无妨。”
“放心,本宫是个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断不会为难九公主。”
就像是看出了明昙的犹豫那样,宁妃懒懒笑了笑,抬起手来,从袖中摸出一封被严密包裹好的厚实信件,遥遥抛给明昙,忽然冲后者露出了一个美艳无方的微笑。
“这里面装着的,是从前本宫伙同沈若扶,一起给宫中嫔妃子嗣下毒的种种证据。”宁妃环抱双手,双眼明亮,此刻的容颜倒像是找回了昔年的风采,堪称艳冠后宫,“明昙。今日我甘愿将这些东西通通交给你,只为索取一样报酬……”
她顿了顿,唇角笑意愈发扩大,像是一张被恶鬼精挑细选而出的皮囊般,美则美矣,却让人情不自禁地心惊肉跳——
“我要你,把沈若扶那个女人,”祝溪声轻轻笑着,十足温柔地说道,“送到地狱底下来陪我。”
“……”
即使明昙刚刚亲眼见识过鲜血淋漓的战场,却也没有像眼下这样,感到脊骨上一阵阵蹿起不容忽视的冷意。
她捏紧被抛到手中的信封,下意识靠在林漱容身边,直到握住后者温暖的指尖后,方才觉得自己重新找回了冷静,深吸一口气,慢慢颔首道:“可以。我答应你。”
婉贵妃心思歹毒,恶贯满盈,又是亲手害死明晏的凶手——哪怕没有宁妃所托,明昙也同样会想尽办法与之清算总账,让她给自己的长兄偿命。
只不过……看祝溪声这副模样,大抵是真没有多少时日了吧。
明昙垂下眼,感受着手里被数页纸张对叠起来的重量,不禁在心中一叹。
真是叫人唏嘘。
她一边感慨于人生无常,一边回忆着婉贵妃的种种业障,忽而思绪却是微微一顿,抿紧唇角,看向那厢心满意足的宁妃,再度开口道:“我还有一事想要问问你。”
“说罢。”宁妃看起来心情甚好,轻快地点点头,“本宫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知道,”明昙下意识攥紧林漱容的手,似乎想要从对方那里汲取力量般,半晌才终于道,“当年我三哥的腿疾,是否……也是你们婉宁党所为?”
“——三皇子的腿疾?”
听到这个问题,宁妃显然有些惊愕,原先略有些疯癫的神情也被诧异所取代,“这并非我们所为啊。”
“什么?”
“在先太子薨逝后,陛下便对皇嗣多有看护,我们一向不敢轻易对年岁稍大的皇子公主下手,更何况同是中宫次子的三殿下。”宁妃摇摇头,解释道,“况且,据我所知,这件事也和沈若扶本人没什么关系:她还曾在三皇子出事后,特意来找我幸灾乐祸了一番,直说什么‘天助晖儿将成大业’,”她顿了顿,客观地补充,“此事我印象颇深,如若果真是她所做的话,倒大可不必在我面前演这一出了。”
“……”
听完她的话后,明昙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可宁妃这会儿却已经不再看她,而是转过身,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晃晃悠悠地向崇乐宫的方向缓步走去。
“白业缁铢少……黄泉岁月长……”
明昙稍微听了一耳朵,不知所云,有些茫然地转头望向林漱容,“卿卿,她唱的是什么?”
“是明代叶宪祖的杂剧,《北邙说法》中的唱词。”林漱容学问精深,自然对答如流,垂眸道,“戏中有一名叫做骆为非的饿鬼,死后落入地狱,受无边苦楚。他认为此乃自己生前造孽所致,于是深恨至斯,便在北邙山上拿起柳条,不断鞭打自己的尸骸……此剧意在偈颂因果轮回、报应自受的道理,兴许与宁妃娘娘此刻的心境有些关联罢。”
“噢,原来如此。”
明昙的心绪有点复杂,将那句唱词暗暗咀嚼了一番,终是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叹息道:“走吧,去广阳宫。”
无论是宁妃,还是她本人,都应当和婉贵妃做上一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