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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赵行德靠在车厢一侧,出神看着对面。
据说佛陀悉达多出家前曾是净饭国的王子,整日生活在衣香鬓影之中。一天半夜里,悉达多太子醒来,见到美女横七竖八地睡在周围,披头散发,脂粉残脱,袒胸露胯。有的说梦话,有的流口水,有的打鼾,有的放屁,有的磨牙,姿态丑陋。悉达多不由心中一惊,由此顿悟了色即是空的道理,毅然出家为僧。
“看来我是成不了佛的。”赵行德微微笑道。李若雪略显憔悴的睡容反而更惹人怜惜,微闭的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偶尔梦里一丝浅笑,腮边浅浅的梨涡,均匀细细的呼吸声,都令赵行德只觉得心里平安喜乐。
马车快到在商队汇合之处,赵行德轻声嘱咐车夫缓缓停下,掀开车帘下去和李蕤打了个招呼。这商队大约二三十辆马车,却有十来个骑马的护卫,看样子若非商人身家巨富,便是携带了珍贵的珠宝货物。听李蕤说,商队原先是准备坐船的,但这两天水路有些不畅,又赶时间,便改为陆路出发,半途再换快船。
护卫首领张岚面无表情地看过通关文牒,印章和纸张都是礼部的样式,大宋士子游学所用。夏国朝廷向来鼓励士人往来,因此商队也愿意带着这些士子一同行进,有的甚至和游学的士子说好,将少量金珠珍玉交给对方随身携带,以逃避缴纳关税。
“在下赵德,张壮士,幸会,幸会。”赵行德打量张岚,虽然穿着粗布的便服,身上隐隐却透着杀气,这种玄而又玄的感应,让赵行德想起那些锦檐府的死士。他心中疑惑,对张岚便格外客气些。
“既然跟随商队行动,须得令行禁止,不能随意自作主张。”张岚将文牒交还给赵德,沉声道,算是认可了他跟随商队一起行动。此时商人沿途邀约熟人入伙已成惯例。往往从汴京出发时尚只有几十人的商队,到敦煌时便过两百人。而后入伙的人也会按照路程的远近,奉一份酬金给护卫的保镖,这些都有规矩可循。
望着赵德的背影,张岚微微沉吟片刻,转身来到商队首领的一辆马车跟前,低声秉道:“老掌柜,那李蕤又邀约了一名叫赵德的儒生入伙,属下已经查验过他的通关文牒,没有问题。”
“嗯,士子入伙,”康怀德已年过五旬,须发花白,他头也不抬地翻看着面前一本厚厚的账簿,“不是鸡鸣狗盗之辈便可。”他感觉张岚似有未尽之意,又问道:“你可是看出什么特异之处?”
张岚迟疑道:“此人是读书人没错,举手投足间却隐隐有些军中的气味。”
“哦?”康怀德抬起头来,抚着颔下胡须道:“大宋文武殊途,既是儒生又有军旅气味的,到有些意思。你且不动声色,留意他的举动,有特殊之处再来报我。”低头又翻阅起眼前的账簿来。
康怀德明面上的身份是福海行汴京分号的掌柜,福海行的生意遍及各地州府,他每三年便回一次敦煌,亲自向皇帝及两府陈述大宋的国内情势。宋辽交恶,东南又大乱,康怀德须集中心神来斟酌各地分行传回的讯息和建议,选择妥当的应对之策,回答陛下和两府的问话。这个赵德,最坏不过是皇城司派出的小细作吧。
商队的人到齐以后,张岚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开动。马车微微的颠簸。赵行德折腾了一天,此时疲倦涌上头,和李若雪头碰着头靠在一起,不觉睡去。
午后,夏国使萧并再次到晁补之府上拜访,到书房里后坚持让仆人退下,然后第一句话便是:“无咎,速速通知你弟子赵行德避祸,开封府将在秋闱当日,锁拿两千举子下狱,他将被问罪谋反!”
他午间在潘楼设宴款待开封府尹,谢他近年来对夏国商人的照顾,席间提到朝廷两相党争、东宫和近日沸沸扬扬的揭帖之事,开封府尹林揍向他透露了消息,让他千万不要站错了队,将筹码押到太子和赵质夫那边。得到消息,萧并便匆匆赶来。
晁补之只伸手让他坐下喝茶。
萧并急道:“再晚便来不及了,这样吧,一切由我代为安排,让他去敦煌学士府。”
晁补之奇怪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神色,缓缓道:“此事我已有安排,这里我代弟子谢过萧兄美意。”
萧并一愣,旋即问道:“果真已有安排了么?是去学士府么?”他的语气有些急促,待见到晁补之眼中的戒心后,方才笑着解释道:“无咎兄勿怪,我这般着紧此事,到不完全是故旧之情。实话跟你说,陛下和丞相见到赵行德的‘拓海十策’,起了爱才之心,特意下了旨意,让我促成此子到敦煌或长安一游。我知道宋国人最重进士,原想等他科考之后再着手此事,没想到,这么快......”他顿了一顿,微微笑道,“这揭帖之事,天下震动,后生晚辈,差点搬到了童贯,让蔡京吃瘪,如此人才,在哪里都会脱颖而出。”
晁补之心中一沉,本想让赵行德暂且往夏国避祸,本朝的党争,向来没长胜不败的权臣,等到蔡京一党失势,今日所受的陷害,十九可以平反,到那时还可以归来。可是听萧并的意思,竟是打算将他留在夏国了。想到此处,他都有些暗暗后悔给了赵行德那封荐书。
萧并见他神色,心里暗暗揣摩,便知晁补之的顾虑,有些尴尬地笑道:“无咎兄,时至今日,怎么还如此固执,夏国,宋国,都是中国的传承,花开两枝,无论两家将来谁一统天下,都是华夏之盛世。难道你忍心行德如此才学,只因为权奸当朝,便像你一样埋没一生么?”
晁补之淡淡一笑,沉声道:“两国对峙已有百年,道义,礼制,风俗皆有不同。将来假若一统天下,试问以何道治天下?或者当初秦并六国一般,视关东六国人如犬羊,甚至焚书坑儒,以吏为师,掠取子女玉帛,恕我不能苟同。”
他这话说得颇为尖刻,萧并尴尬地笑道:“怎能将我国和暴秦相比。现在宋国朝廷昏庸,有人才而不能用。只要我朝一统天下,自然是用天下之人才治天下,绝不会有歧视之事。所谓抢掠,更是子虚乌有。”
晁补之冷冷道:“这个你先去和护国府的人去说吧。”
二十年前夏国围洛阳,皇室和两府严令不得劫掠民间,除了柳毅强取了白牡丹之外,所过之处秋毫无犯,不但军中有些怨言,就连护国府里的校尉也激烈争执,一派认为推行这种赚得虚名的亏本政策简直匪夷所思,朝廷国库耗费粮饷,军士们打仗流血,就该有所回报,这回报自然要从宋国来,另一派则认为不能像征服狄夷部落一样肆无忌惮的抢掠。因为皇室和丞相府,学士府都不支持抢掠关东,后面这派才勉强占了上风,此后护国府各校尉对捞不到油水的宋国境内作战便兴趣缺缺。
此事对当时在夏国游历的晁补之刺激颇大,认为夏国虽然强大,文化传承也和大宋有很深的渊源,但两国国人的利益绝不可能混为一谈,若是夏国吞并了宋国,则将宋国人的身家福祉都放置在宰割的案板上,智者所不取。所以在学士府中游学了数年后,便离开夏国归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