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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铎将手臂从氅里伸出,平放在膝上。

禅衣袖口看着之前被席银戳伤,咬伤的地方。

逼近金衫关,他身上很多的旧伤都如梅辛林所言,近乡情怯,隐隐地发作起来。唯独被她所伤之处,虽都是新伤,却安安静静地蛰伏着,只是偶尔发痒,发烫。

席银和这些伤一样,从始至终都在不断地侵害着张铎的皮肤和精神,而张铎却不想这些伤过快地痊愈。

“朕很少与她说话。”

他说着随手翻了一页书,雪影透过车维稀疏地落在书页上,车外踩雪的声音悉悉索索,松木的香气淬过雪,越发清冽。

“自从她犯错,你与江沁二人,明里暗里地跟朕说过很多次,要朕处决她的话。”

“但臣与江大人,一直不知道陛下如何作想。”

张铎沉默须臾,直道,“朕动过几次念,她自己也是知道。”

梅辛林点了点头,跪直身,拱手向他行了一礼,道:“陛下尚存此念,臣便不再多言,臣去看看长公主殿下。”

张铎“嗯”了一声。

车帷一起,雪气扑入,张铎借着起帷的当儿,又朝雪里的那个人影看了一眼,她喝着气儿立在张平宣的车下,与宫人一道传递吃食物,出宫在外,她没有穿宫服,青底绣梅的对襟袄,下着同色的素裙,耳上缀着一双珍珠。

为了方便取物接物,半挽起了袖子,伶俐地露着半截手腕。

不再试图以色求生之后,其人日渐从容,得以平和得应对张平宣,以及洛阳宫中的其他人。

然而讽刺的是,这世上总是春宴偏偏早散,好景不得长久。

张铎亲手教会了她如何自律平宁地生活,带着她偏离了淫艳恶臭的命途,却也令她踏上了另外一条有损阳寿的险路去了。

这边,张平宣好不容易灌下了大半碗的清粥。

梅辛林在车帷外面,请出其腕,斟酌一回,又重新写了方子,交与周氏,刚要走,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梅大人,留步。”

梅辛林回过头,见席银跟了过来。

她走近梅辛林面前,并没立即说话。端正身子,交叠,在雪中恭敬温顺地向他行了一个礼。

梅辛林看着她模样,想起第一次在中书府外见到她,她惶恐地跟在赵谦的身后,赵谦让她行礼,她就怯生生地躲……

与之相比,此时眼前的虽不至于说是脱胎换骨,至少有了不卑不亢的仪态。

“内贵人有什么事吗?”

“是,我想问问大人,陛下腰腹上的伤不要紧吧。”

“哦。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伤了。”说着,也不打算与她多解,转身朝前走去。

席银追着问道:“是金衫关那一战所伤吗?”

“是的。”

“十几年了……还会疼啊。”

梅辛林笑了笑道:“那是有人握着刀剑,拼上性命去砍的。”

席银抿了抿唇,“我知道了,是我肤浅。”

梅辛林微怔,他原本无意刻意哂她见识短浅,话说得并不那么犀利划脸。因此,她会自认肤浅,这无意间流露的清醒和坦然,到是梅辛林没有想到的。

“你……”

“我能做什么吗?”

梅辛林抱臂打量着席银,“内贵人指的是什么。”

“长公主的身子……还有陛下的旧伤。”

梅辛林拢了拢袖子,摇头笑出了声:“内贵人一个人,侍应这两位贵人,不难吗?”

席银摆手道:“不难啊,殿下……性子是急了一些,但也好相与的,至于陛下嘛……”

她红着脸搓了搓手:“我……不敢说。”

正说着,张平宣的女婢跟了过来。

席银转身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殿下用了些粥米,这会儿缓些了,内贵人,陛下传令起行,您回吧。”

“好。”

她说着正准备走,忽又记起礼数,忙又在覆雪的大松下站定脚步,叠手弯腰,向梅辛林行了一个辞礼。

“多谢大人赐话,我改日再向大人请教。”

说完,这才踩着厚雪,跟女婢一道去了。

蒙厝山大雪封山。

冬狩的队伍被截在了行宫,张铎却没有停留,在行宫宿了两日,便动身前往金衫关。

启程的前一夜,席银陪着在张铎身边。

张铎再看金衫关的军报和地图,席银撑着额头仍然在写那本《就急章》,张铎偶尔看一眼她的字,但好与不好,却不多评。

席银见他不说话,戳了戳他的手肘。

张铎以为她施展不开,刚把手臂挪开,却听她道:“我好写的,你不用让我让得厉害,这……毕竟是你的书案。”

张铎头也没抬:“你写你的。”

席银揉了揉眼睛,“以前我写得不好,你还要骂我,现在你都不说什么了。”

张铎放下手中的图纸,取了一只笔,蘸着席银写字的墨,圈画几处,随口应她道“你的字骨已经有了,剩下要修的是笔力,不用我说什么,年生一久,你自然有心得。”

“嗯……”

席银见他没有说话的心思,也不敢搅扰他,将自己写好的字平整地压好,起身朝外走去。

“去什么地方。”

“不走。我去给你煮一壶茶。”

张铎搁下笔,抬头看向她:“不喝,今歇得早。”

“哦,是。”

席银应声返回,抚规矩裙裾跪坐,“明日就要去金衫关吗?”

“嗯。”

“那伤还会疼吗?”

“你说什么伤。”

“你十几年前,在金衫关受得伤,我听赵将军说过,你为救他,当年一个人陷在羌营里,回来的时候,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我以前倒是……摸到过,。”

她说到此处,脸色有些发红,抿了抿唇,正了颜色道:“只是摸到都是很厚很硬的疤,我以为我不会疼了,可那日听梅大人说,刀剑砍入肉,深的甚至会见到骨头,和鞭子棍杖的伤是不同的,即便过了十几年,好像会是疼。”

“你为什么问朕这个。”

席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抬起头,凝向张铎:“你曾经差点被司马大人打死,那会儿我看着你……我以为,那就是你最痛的时候,可是现在想想,好像不能和你当年伤相提并论。我想知道……”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带,拿捏了半晌的言辞,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可以问地浅一些,朕试着让你懂。”

席银点了点头,试探着开口道:“我想知道……打仗,不对,不是这个意,杀人……嘶……”

她有些混沌,张铎却没有打断她,静静等着她去拼凑有限的言语。

“我的意思是说,那种在战场上杀人,或者被人杀,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张铎沉默着没有说话。

席银拍了拍自己的嘴:“对不起,我说不出来,上回,你跟说荆州缺乏军粮,将士们吃女人时起,我心里就一直有些乱意。我觉得很残酷,很可怕,但是好像又不能埋怨他们,甚至还觉得他们很可怜……”

说着,她定了定声,确定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后方道:“不尽那些被烹来吃的女人可怜,将士们也很可怜。我心里有这种感觉,但是又不知道跟谁说。”

“你从前弹过《破阵曲》吗?”

“没有,但是哥哥会弹,我以前听他弹过一次,那一声声,打着骨头,敲着魂魄,很动人。”

“那你为什么不学。”

“哥哥说,洛阳城里的人,都不喜欢听那种过于刚硬的曲子,就不叫我学。”

“金衫关的城关上,有一只金铎,我不通音律,但我可以带你去听一听它的声音。或者,你想不想亲眼去关上看看战场上杀人的景象。”

我要

“我想的,但是……这次我想好好看着长公主殿下,我怕你去关上,她强要回洛阳,会出事。”

张铎向后仰靠,平道:“她今日如何?”

“在行宫休息了两日,比之前在路上的精神好了很多。就是一直说要回洛阳去等荆州的回信。”

张铎沉默了须臾,忽道:“你现不敢在我面前提岑照。”

“不是……我心里也很担心哥哥,但是,我信你不会轻易杀他。”

“为何?”

“因为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张铎闭着眼睛,忽觉眼前晃过一大片几乎红得要烧起来的血影子。

“陛下?”

“嗯?”

“既然看不到金衫关外砍杀人场景,那能让我看看……你腰上的伤吗?”

张铎的呼吸陡然一促。

“我之前只是摸到过,但从来都没有看清楚。”

张铎没有说话,抬起一只手,解开衣襟,褪掉了禅衣的一只袖,露出半边身子

“在左腰上有一道,是戟所伤。”

席银挪了挪膝盖,跪到他身侧。

那道疤在肋骨的下面,几乎贯通了整个左腰,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顺着那疤的走势抚上去,张铎浑身一颤,忽然喝道:“你把手拿开!”

席银吓了一跳,忙抽了手背在后面,与此同时,竟听到了张铎牙齿龃龉的声音。

“是疼吗?”

“不是。”

他捏着衣袖平息了一阵。

“不要去摸,明日上关,朕今夜不想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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