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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本已停歇的寒风一阵接一阵,将苑中的梧桐树吹得簌簌作响。毕竟还是三月天,渭城又素来寒冷,一时人人都将脖子缩在衣领里,躲着风走。
赵家太太的贴身大丫鬟蝶来取来披风,恭恭敬敬地对着面前一个梳着妇人髻,面容却只有十七八岁,脸上的神情却肃穆得像三四十岁的深闺太太的年轻妇人道:“太太,披风取来了。”
年轻妇人微微点头,由着蝶来将披风披在自己的身上。披风材质极好,顿时一阵暖意袭来,将她冰冷的心轻轻捂暖。其实,她今日穿得不算薄,一身符合她身份的高领夹棉袄子,下面一条同色百褶裙,手上还抱着一只小巧的暖手炉。
蝶来却有些疑惑。
她们本来要去探望正在生产的九姨娘,不知为何,太太忽而在半道上停下,叫她回去取披风,又叫蝶舞去灶房盯着,务必熬一盅补气汤出来,尽快送来梧桐苑,好让九姨娘有力气生产。
而她自己,则站在池边,看着早就凋谢,还没有长出新芽的荷叶发呆。
有点不大像素日里的太太了。池边寒冷,站久了极易着冷,若是在平时,太太是不会允许自个儿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的。太太最会保养,平日里也殷殷叮嘱姨娘以及哥儿姐儿们,别着了风,受了凉。若是病了,虽有良药,却病恹恹的只能躺在病床上,看别人吃喝玩乐,好不痛苦。
蝶来正想着,太太转身,朝她轻轻一笑:“走罢。”说着便率先转身离去,暗红的披风衬着太太白皙的面容,倒显得太太越加的端庄美丽。
太太身量虽不是极高,但身材苗条,玲珑有致,素日里又极其讲究形体修养,是以走起路来十分的好看。
就像,就像别人所说的,步步生莲的感觉。
这样的太太,怎么看,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瞧了都赏心悦目的。
只可惜……
蝶来低着头,跟在太太后头,不一会儿便进了九姨娘所住的屋子。
九姨娘是昨天晚上发动的,因是第一胎,她身材又娇小,是以痛了足足好几个时辰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两个富有经验的稳婆在里头候着,外间还有赵家用惯的大夫喝着茶,可以说,一切都预备十分周到。
见赵家太太进来,大夫起身,客气道:“太太来了。”
太太脸上挂着端庄的笑容,朝大夫略略点头:“王大夫辛苦了。”
王大夫又客气道:“都是老夫该做的。”
两人寒暄完毕,太太进了里间。
年轻貌美的九姨娘如今痛苦万分地半坐在榻上,冷汗浸湿发髻,面容有些扭曲,见太太进来,只虚虚地叫了一声:“太太!”
太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走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春儿别怕,我已经叫蝶舞去熬补气汤了,你喝了补气汤,孩子很快就能生出来了。”
九姨娘喘了口气:“谢谢太太。”她的手反握太太的,劲儿很足,差些没将太太保养得纤细的手腕给握断。
太太面上不显,蝶来走过来,将九姨娘的手不动声色地掰掉。
屋中暖几的地台上放着一个精巧的小铜炉,里头燃着银丝炭,太太端正地坐在地台上,烤着火,喝着热茶。
九姨娘忽而就有了力气,用力起来。
去熬补气汤的蝶舞进来,伺候九姨娘的丫鬟荷香赶忙接过,将补气汤喂给九姨娘。
喝了补气汤的九姨娘有如神助,不过一刻的功夫,稳婆便叫道:“头出来了!”
九姨娘生了一个哥儿。
稳婆将皱皱巴巴的婴儿裹在襁褓中,递给太太看。
太太盯着孩子,笑道:“大爷说了,孩子的名字须得请佑安寺的无相大师合过时辰才能起,如今便按排行,先叫着十四哥儿罢。”
九姨娘欢喜又虚弱道:“有劳太太了。”
太太站起来,吩咐道:“九姨娘生子有功,赏白银二十两,燕窝十盏,百年人参两根。”
九姨娘更加欢喜起来:“谢过太太。”
太太慈爱地看着九姨娘的脸,宽慰道:“你自好生歇着。待大爷回来,定会欢喜十分。”
九姨娘娇羞地垂下头。
蝶来和蝶舞跟着太太走出充满血腥味的里间,蝶来唤来小厮,给王大夫赏,又送王大夫出去。太太在外间候了一会,早就挑选好的奶娘稳步进来,给她请安。
一切安排得整整有条。
即使赵家的大爷已经出海一个月了,音讯全无,但无论是赵家的内宅,或是赵家外头的生意,一切都整整有条。
赵家十二个姨娘也并没有因为争风吃醋而斗得你死我活,她们所诞下的庶子庶女,也平平安安地活着,没有一个因为姨娘们的争风吃醋而受到伤害。
赵家的太太苏云落,是赵家人人交口称赞的好太太。她虽然无所出,但从来不虐待小妾,不冷眼相待一个庶子庶女,她对所有人,一向公平,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所有人都说,赵家大爷好福气,娶得了这样能干的妻子。
往日子嗣单薄的赵家,如今庶子十四人,庶女六人,若是打起架来,光是人数上便赢了。是以,日渐旺盛的赵家,渐渐地在渭城,有了一席之地。赵家的腰杆,也渐渐硬起来。
是夜,苏云落侧身歪坐在榻上,面前的小几上堆了厚厚的一沓帐薄。
帐薄旁边,是赵家大爷特地买回来的琉璃灯,专门给她看帐用的。
寒风在院子里刮得更厉害了。
苏云落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帐,而是怔怔地看着琉璃灯中的灯芯,一向美丽端庄的脸上没有表情。
蝶来撩起帘子,捧着装牛乳的铜盆进来。
蝶舞跟在后头,捧着热水。
“什么时辰了?”苏云落忽而问道。
“快亥时了。”蝶来望一眼沙漏。太太今日,十分不对劲。今日九姨娘才得了十四哥儿,按理太太是十分高兴的,大爷一向喜欢人多热闹,子嗣繁荣,太太明日便要到佑安寺去请无相大师合名字,这是一件无上的喜事。
苏云落将帐薄推到一旁,疲倦地闭了闭眼睛:“这么晚了,先歇着罢。”
往日里太太是要听蝶舞念帐薄到亥时六刻的。
不对劲。
但蝶来和蝶舞还是听令,帮太太散了发髻,洗脸洗脚,又换上寝衣,放下帐幔。今晚是蝶来值夜,却听太太道:“今晚不必值夜。”
人都散去了,只留了一盏细弱的灯,四周寂静。
苏云落将头埋在温暖的被子中,怀里还揣着暖袋。她怕冷,尤其是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一双玉足虽然浸泡了热水,但还是冷冰冰的,捂一晚还是冷的。
她嫁到赵家七年了,冬夜里的被窝总是冷的。没有人替她捂。尽管她可以叫蝶来与蝶舞暖被,但她不想。
她想留着这一份冰冷,来提醒自己是多么的不堪。
七年前的洞房花烛夜,便是冷冰冰的冬夜。她记得那年,滴水成冰,尽管屋中燃着铜炉,但还是要命的冷。
十六岁的她,不安地看着十九岁的赵栋,将她的嫁衣解开。
而后,赵栋炙热的眼神如外面的寒风一般,冷了下去。
然,他和衣与她,在宽大的婚床上,躺了一夜。
相顾无言。
巨大的红烛无声地流了一夜的泪。
苏云落的樱唇在黑暗中无声勾起,睡罢,明日还要替他的第十四个儿子到佑安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