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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自家公子,自小跟着,卫英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公子年纪越长,表面虽然越发的冷冷淡淡,但约是自小便被自己的亲娘忽略,骨子里自有一股不容别人欺骗的骄傲。这雷春竟然阴他一把去陷害如今被公子放在心尖上的人,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生怕公子这么一怒,就活活将那雷春踢死了,是以才急急出声提醒。
却是迟了。
携带着滔天怒气的长腿一脚将虚虚掩着的竹门踢开,夹着雪渣子的风雪争先恐后挤进去,将里头的两人吓得半死。这件事本是密谋,两人心虚,见半夜竟然有人踢门,雷大姑娘不由惊叫一声,将手上的纸钱一扔,躲在雷春后头。
雷春不得不站在她面前,颤着声喝问:“何,何人?”
顾闻白不言语,只看着他。这个曾被他赞誉有加的少年,在读书上天分其高,然而干起坏事来也毫不逊色。他不禁又气又恼,自己这几年的努力,竟然是个笑话?
借着微弱的火光,雷春终于看清,站在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是自己的恩师顾闻白。自古坏人脸皮厚,他定了定心神,深深朝自己的恩师行礼:“老师。”
那厢雷大姑娘也反应过来,顿时换上含羞带怯的表情,忽而又想起自己父亲才去了,又生生红了眼眶。
卫英跟在后头,一把拉住顾闻白,悄声在他耳边言语道:“公子,说不定苏娘子此刻正心伤……”
顾闻白没理他,只看着雷春,眼光淬了失望与怒火:“为何?”
雷春将身子躬得极低,他的视线落在自家长姐的粗麻裙摆上。裙摆上头洇了一片泥渍,很是难看。这泥渍,是今日上山葬父亲的时候弄的。父亲下葬,从此他的家人便只剩长姐。而雷家式弱,亲戚向来极少,而他将来的路还很长……假若长姐嫁给顾闻白,他便能得到京都顾家的支持。这是一门充满诱惑的亲事。
雷春缓缓跪在顾闻白面前。
男儿膝盖,可跪天地亲恩。顾闻白是他的恩师,将他曾黑暗的前程拨出一道光明来。雷春将额头伏在地上:“老师,学生如今,只得长姐一位家人了。她爱慕您几年,如今年纪已大,一颗芳心只落在您身上,不曾打算过自己的婚事。学生斗胆,求恩师将长姐收在身侧,作一名粗使仆妇……如此,学生方能毫无顾虑,去赴秋闱……他日待学生高中归来,自接走长姐……”他赌,赌恩师与他一样,心中隐藏着比女人更加重要的野心。
卫英心头一阵猛跳。公子最恨别人携带着女人威胁他了!以前十数年是表公子,如今竟连公子的门生都学会这一招了。什么长姐爱慕恩师,却要求恩师收作粗使仆妇。这样的话儿出了这堵墙,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外头雪落无声,风却从四面刮进破败的灶房来,将灶口中火星卷出来落在纸钱上,烧出点点黑洞。
雷大姑娘极冷,却又不敢出声。她偷眼看顾闻白,黑暗中瞧不清他的脸色,但她却能感觉得到他浑身散发的冷。
那年她十五岁,家中困苦,父亲缠绵病榻,幼弟身体羸弱。十五岁正是说亲的年纪,若是一般的家庭,十五岁已经要养在家中,每日只绣自己的嫁妆,好在某一日,有喜气洋洋的媒人上门来,将四乡八村的适龄男子说与她。
可是,她这样的娘家,却是没人说媒。尽管她自觉她长得还算貌美,但瞧一瞧自己因为干活而粗糙得不像话的双手;改了又改,补了又补的粗布衣服;因为年久缺乏营养而毫无光泽的头发以及发育不大好的胸,她是有些恨的。恨自己命不好,竟然投胎在这样的人家。她恨她的爹,恨她的弟弟,若是没有他们,她早就嫁了。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一直要暗无天日地过下去,然而,顾闻白来了。
镇上的男子,竟然没有一个长得比他俊秀的。便是早前她有些想嫁的良誉,也迅速被比了下去。
从见他的那眼起,从此,她的心中就藏了顾闻白,亦藏了要嫁他的念头。
更在自己的幼弟被誉为神童后,雷家得到顾闻白无限的关照,后来雷春又中了秀才,家中得了补贴,有了空余的银钱,她偷偷藏了一部分,用心打扮起自己来。空余的时候她照着小镜子,更觉自己配上顾闻白是绰绰有余的。尤其自己是未来状元郎的亲姐,这桩亲事怎么看,都是极为相配的。
但她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听闻顾闻白拒绝了好些人的说媒。她自己也明里暗里示意了顾闻白几回,但似乎顾闻白一心只在教书授人上,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似是不放在心上。且后来雷春也回来与她说过,顾老师志向远大。远大便远大,既然他暂时对女人没有意思,她便时不时去给他炊几顿饭,好让他记住她煮的饭菜的味道。
一眨眼几年过去,她年纪渐大,眼看顾闻白还没有记住她做的饭菜的味道,虽然他身边还没有任何女子,但她也着急了。
更让她受不了的是,一向对女子视若无睹的顾闻白,在那苏氏来了没多久,便沦陷了。她承认苏氏是比她貌美那么一点点,身姿是柔弱了那么一点点,但她是寡妇啊!一个破鞋,怎么比得上她一个黄花大闺女!
风越烈,雪渣子虽然不大,却冷入心扉。
雷大姑娘越发的觉得冷。她自以为很了解顾闻白,自觉着顾闻白看在雷春的面上,应该给自己几分薄面的。
雷春仍旧伏在地上。地是黄泥夯的,此时又冷又硬,着实难受。
他的恩师没有动静。
他正欲抬头,忽见恩师动了。他一喜,恩师果然还是胸有大志的男人。他脑中快速闪过几个感激的词语,正在组织如何优雅地说出来,忽而屁股一阵剧痛,他整个人翻滚几下,脑袋扎进柴堆中。
“呀!”似是听到长姐矫情的捂嘴叫。
“公子!”卫英也喊。好在公子到底是留了几分薄面,没将雷春踢坏了。只是,公子心中的那道裂痕,怕是更大了。
神智尚未归位,一道极冷的声音道:“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
只听有人直扑在门上,伤心欲绝地喊了一声:“顾公子,此事与我无关啊!”
真是他的“好”长姐!雷春咬牙切齿地想,而后被痛得昏了过去。
风雪中,卫英紧紧跟着公子,他本以为公子是要往苏家鞋袜铺去,去见公子脚步不停,直往原来的宅子而去。
卫英不敢多言,只默默跟在后头。
顾闻白回得家中,铺了白纸,拈过毛笔,却发现笔尖早就冻结,他将笔放下,自己走到灶房,想舀热水。灶房中的热水早就冷透,差些没浮着冰渣子。这些都一一提醒着他,他被自己的爱徒迷昏了一天一夜。
卫英慌慌张张:“我来生火。”
“不用了。”顾闻白撇下木勺,脚步一转,又往外头走去。他的大氅早就沾满雪渣子,在他这连续的行动中融化成水。
卫英慌慌张张跟上,前头公子的大长腿早就跨过墙头。今晚的公子,怕是要翻一晚的墙了。
这回,公子的长腿,总算是直奔苏家鞋袜铺。
横竖睡了一日一夜,精神抖擞,发泄一下精力也好。忠心耿耿的护卫卫英跟得跌跌撞撞地想道。幸得这灵石镇不大,今晚的风雪也不算太大,否则他的小短腿非跑断不可。
苏云落今晚有些难入眠。
已然二更天了,她的思绪还纷纷。今日虽然在嘴上赢了雷春,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清楚地知道,假若雷春果真有几分才华,将来中了状元,到那时她便成了灵石镇上人人避之的祸害了。
毕竟,在这个世道,人人俱是往着有利的地方去。她一个经营店铺的小寡妇,怎么能与一颗冉冉升起的文曲星相比。
便是她面上不在乎,嘴角仍然挂着笑,晚食时甚至还多用了一碗汤,但仍旧打消不了咏雪他们关怀的目光。
唉,这样关怀的目光多久不曾出现过了?她有些感动,在灵石镇短短几个月,得了几个真心关怀的人。
只是,这样烦恼的事情一再出现,会影响她精心保养的容貌的。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眼角,预防鱼尾纹的出现,一边想着,明日便修书给李遥,让他再寻一处地方。
正想着措辞,忽而见虚掩着的支窗轻轻晃动。外头莹白的雪天,衬托出一道身影来。
“谁?!”她顿时惊喝一声。
却听一道沉稳的声音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