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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杨奉说有人将主动接触皇帝时,韩孺子想到的是那些勋贵侍从,或者某位讲经师傅,从来没想到会是宫里的某人,更没料到来者竟然是孟娥。
韩孺子不由得怀疑自己听错了,倾身靠近一些,低声问:“是你吗?”
“是我。”这确定无疑就是孟娥冷冰冰的声音。
韩孺子望向窗边,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那里睡着一名宫女,一点声音就能将她惊醒。
孟娥猜到了皇帝的心事,“不用管她,她睡得很深,天亮之前都不会醒。”
韩孺子更加吃惊,理了理心绪,问:“你要教我武功?”
“如果你想学,并且求我的话。”
这是一个奇怪的回答,明明是孟娥半夜三更主动找上门来,却要皇帝“求”她传授武功。
“呃……你已经是我的武功教师了。”韩孺子小心地说。
“有真传有假传,从教师那里只能得到假传。伸出手。”孟娥说。
韩孺子抬起右手臂,很快有一张微凉的手掌按在他的手上。
“坐稳了。”孟娥道。
韩孺子嗯了一声,心里越发觉得诡异,又一想,孟娥若是真想刺驾,根本用不着叫醒他,于是踏实下来。
手掌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韩孺子一口气喘不上来,五脏六腑像是被钩子挂住,一下子拎到半空中,然后身体才跟上去。
韩孺子翻身倒在了床角处,坐起身,一口浊气憋在胸腔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别勉强,顺其自然。”孟娥提醒道。
过了一会,那股浊气终于消失,韩孺子深深吸进一口新鲜的空气,惊诧地问:“这是什么武功?”
“是你们都不感兴趣的内功。”
孟徹自称精通拳、剑与内功,包括皇帝在内,大家都对前两者更感兴趣,也有人问过内功的事情,孟徹几句话就将所有好奇者吓退了,“我练的是童子功,不近女色,十年有小成,迄今已练了十八年,稍窥门径,尚未登堂入室。”
孟娥只用一招,就在皇帝心里燃起对内功的极大兴趣。
“我能练吗?男孟师说过……”
“你能练,内功也分很多种,我哥哥练的是童子功,我练的不是,如果你肯用心,三五年就能有所成。”
“我肯用心。”韩孺子跪在床上,倒不是要磕头,而是太兴奋,“以后我也能像你那样一下子就跳到房梁上吗?”
“内功是根基,筑好之后再练轻功就比较容易了。”
“哇,三五年……如果我比较努力,还能更快一些吗?”韩孺子怕自己等不了那么久。
“难说,绝大多数人都需要三五年时间才能有所成就,除非你的悟性异于常人。”
“练成之后我能像你一样在皇宫里随意行走吗?”
孟娥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倾听,韩孺子也竖起耳朵,可是什么声响也没听到。
“没人能在皇宫里随意行走。”孟娥开口道,语气中有一点指责的意思,“再厉害的武功也不是神仙,我能来找你,是因为今晚轮到我值守。”
“值守?原来你一直在保护我。”
“没时间闲聊,我传你内功,但你要守口如瓶。”
韩孺子犹豫了一下,很快决定不对杨奉提起这件事,于是承诺道:“我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记住,我帮了你一个忙,以后你要报答我。”孟娥稍稍提高了声调。
“当然,只要我能做到,你想要什么报答?”韩孺子觉得孟娥简直变了一个人,这些话若是由杨奉说出来才比较正常。
“现在说出来也没用,等你自己能做主的时候再说吧。时间不多,我得走了,三天后我会再来,传你基本功。”
“等等……你还在吗?”韩孺子望着黑暗,慢慢伸出手触碰,确认孟娥真的离开了。
韩孺子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没问:既然武功不能来去自由,还学它干嘛?阻挡刺客?外面侍卫拦不住的人,他肯定也打不过;夺回皇权?武功若有这种功效,孟娥兄妹就不会进宫违心事人了。
他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幻想,不是学会帝王之术成为真正的皇帝,而是逃出皇宫回到母亲身边。
武功似乎能实现这个梦想,结果孟娥一句话就让这个梦想破灭了。
“我不应该答应她。”韩孺子自语,倒下睡觉,决定三天之后告诉孟娥,他不想练什么内功,也不会轻易许给她报答。
次日上午的功课很无聊,讲《尚书》的老师傅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经常陷入长时间的停顿,好像连他自己也忘了该讲什么。
服侍皇帝的两名太监对此颇为满意,站在门口昏昏欲睡,东海王趴在书案上发出了鼾声,韩孺子努力睁开双眼,耳朵里听到的却是窗外的风声、树叶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人声。
那些勋贵侍从们不用忍受跪坐之苦,正在春风拂过的御花园里交流感情,十年之后,大概就是他们把持朝政了。
韩孺子幻想着正常的皇帝会过怎样的生活,起码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孤立,肯定会成为侍从们争相讨好的目标,东海王也会老实许多,接着他又想到孟娥,自己的拒绝会让她很失望吧,不知道她所谓的报答究竟是什么,其实自己很愿意帮助她,用不着传授内功……
韩孺子快要睡着了,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众多惊恐的叫声汇合在一起,好像两伙人在打架。
没人敢在御花园里动手,礼官可以忽略勋贵子弟们的某些小动作,却不能允许他们恣意妄为,这阵喧闹因此极不寻常。
老师傅还在嘀咕古文,门口的两名太监大惊失色,其中一人迅速下楼,东海王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道:“怎么了?有刺客?”
“东海王不要乱说,大白天的怎么会有刺客?”门口的老太监脸色都变了。
讲经的博士终于听到了外界的声响,茫然地四处张望。
东海王起身跑到窗边,向楼下张望,“肯定发生大事了,有人坐在地上哭呢。”
“东海王殿下,请回座位。”老太监劝道。
东海王不理他,向楼下喊道:“怎么回事?”
韩孺子坐不住了,爬起来也跑到窗边,与东海王并肩向外望去,花园的一片空地上,三名侍从正坐在地上痛哭,辟远侯的嫡孙张养浩挥舞拳头,像是在对老天示威,其他侍从也都惊慌失措,礼官弹压不住,众多太监也不帮忙,一个个都在发抖。
东海王转身向门口跑去,“一定是大事,不得了的大事。”
老太监堵在门口,“殿下不能出去,殿下……”
两人正在门口推推搡搡,太监左吉跑上来了,脸色苍白,一脸的汗珠,东海王有点忌惮他,只好退到一边。
“陛下还在……那就没事。”左吉松了口气。
“我怎么了?”韩孺子转身问道。
“没事,没事,陛下留在这里……我这就去见太后,不不,我留下,派个人去,不不,请陛下跟我一块去见太后……”左吉慌了手脚,半天拿不定主意。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韩孺子大声道。
左吉颤抖了一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平东大将军崔宏大败,齐王、齐王率军西进,就快打到京城了!”
韩孺子这些天都没在意东方的战争,突然听到消息,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感受,旁边的东海王却如遭晴天霹雳,蹿到左吉面前,厉声道:“你说什么?我舅舅怎么会战败?他明明高奏凯歌,就要攻下齐王治所了。”
左吉真是被吓坏了,完全没有平时的微笑,更端不起太后心腹的架子,呆呆地说:“我、我不知道,刚传来的消息……”
韩孺子又向窗外望去,终于明白那群侍从为何惊恐悲泣,他们当中许多人的父兄都在军中,战事不利,许多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信,我要去问个明白!”东海王气势汹汹地往外闯,左吉等人都不敢拦他。
外面有人将东海王堵了回来,杨奉大步走进屋,目光一扫,伸手抓住东海王的手腕,拽着他走到皇帝身边,另一只手握住皇帝的手腕,“请陛下随我来。”
韩孺子很听话,东海王却使劲甩动手臂,声音越来越响:“放开我!我要见太后!我舅舅……”
杨奉停下脚步,严厉地说:“崔太傅还活着,大楚江山也还牢固,请东海王自重。”
东海王冷静下来,乖乖地跟着杨奉下楼。
左吉原地站了一会,突然醒悟过来,急忙追上去。
凌云阁内只剩下讲经的老博士,一个人站不起来,只能孤单地坐在圆凳上,发了一会呆,对着书案继续讲授《尚书》。
勋贵侍从们都被遣散了,在一群太监的护送下,皇帝和东海王匆匆回宫,没有回自己的住处,也没有去太后的慈顺宫,而是来到另一座寝宫。
“这里是上官皇太妃居住的慈宁宫,请陛下在此暂住。”杨奉解释道,随后匆匆离去。
很快,孟氏兄妹和四名带刀侍卫到来,屋里屋外检查了一遍,其他人离开,只有孟娥留在房间里,神情漠然地站在角落里,对皇帝一眼也不看。
东海王出奇地老实,坐在一张椅子上,半天没动,然后慢慢抬起头,对皇帝说:“我舅舅怎么会战败呢?”
“胜败乃兵家常事。”韩孺子劝道,心里仍然没什么感觉。
“不可能,齐王没有这个本事。”东海王睁大双眼,“齐王若是攻破京城……咱们两个都会被杀死!”
房门打开,两名宫女进来,分立左右,接着进来的是上官皇太妃,看了一眼东海王,目光转向皇帝,说:“请陛下随我去勤政殿,该是向天下人证明你是皇帝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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