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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离继晓伏法,已有一年半余。

太子大婚的日期,原本应当更早些。

然今年三月里,忽然出现了一场天狗吞日。

正午的时辰,天地间忽然陷入了昏暗,漆黑不见五指,人们无不恐慌。

经此一事后,皇太后那份先前对婚期定得太晚的埋怨,顿时就成了后怕——还好是迟了些,如若是撞上这等不祥之事,再大的喜事只怕也欢喜不起来了。

单是坊间的议论,只怕便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天狗吞日之事已过了百日之久,好在后续并无怪事发生,一切如常,风调雨顺之下,百姓们的心也就渐渐安定了下来。

如今太子大婚在即,百姓们对这桩天作之合的婚事称得上期盼已久,一时间,城中气氛热闹喜庆。各地官员的贺折纷纷呈入京中,邻国亦才使臣送来了贺礼,一派四海同庆之象。

添妆宴早已办过,大婚前一日,张家已不再接待外客,只有素日里亲近的亲朋登门叙话,却也热闹地很。

宋锦娘和宋聚,乃至宋老爷子上个月便都到了,一同跟来的还有去年刚成亲的宋福琪和张眉箐,以及打算入京读书的宋福瑾。

宋家在京中的分号已经张罗了起来,近日也正是忙碌的时候,宋福琪作为日后要挑大梁的那一个,凡事亲力亲为。张眉箐心疼他受累,好吃好喝地换着花样来,以致于宋福琪不仅一两肉没掉,反倒又壮了一圈儿。

宋老爷子看在眼里,却也不着急了。

反正媳妇也娶到手了,就这样吧。

这一日上午,宋福琪从外头回来,找到了张眉寿。

“这是邱掌柜特意让人送来的,说是给表妹的贺礼,托我一定要亲手交给表妹。”宋福琪笑着将手中的匣子递过去。

邱掌柜去年在彻查云氏商号密谋造反一案中,立了功劳,再次得了朝廷褒奖。

而之后没多久,他便转投了宋氏商号。

用他半开玩笑的话来说,找棵大树好乘凉,年纪大了也想求个轻松安稳了。

只是这份安稳着实也安稳的十分彻底,去年年底已经娶了一名贤妻过门,也总算不再是一个人了。

如今他人在湖州,自是赶不及亲自前来,是以便托人单独送了贺礼。

张眉寿笑着接过来,交到阿荔手中。

“那表哥记得替我道一句谢。”说着,又补了一句:“晚些我写一封回信,表哥得了方便时替我带给邱掌柜可好?”

宋福琪自是应下,片刻没有多呆:“我还得去前厅,方才岳父使人来喊我了——”

前厅里是一些男客,王大人刘大人他们都在,以及张秋池,王守仁和苍鹿一些小辈。

怕去的晚了惹岳父不悦,宋福琪脚下匆匆。

在临近前厅时,却瞧见了自家祖父也是刚到。

宋福琪张口喊了一声,宋成明回过头见着孙子,便顿下脚步等了等。

而此时,宋福琪身后又行来了一主一仆。

宋成明原本温和的脸色顿时一拉。

骆抚带着怀中抱着画筒的茯苓走来,那画筒上还特意系了个红布结,显然也是单独给张眉寿的贺礼。

宋成明皱眉:“你怎么又来了?”

这秃子前几日不是已经来过一趟了?蹭饭蹭上瘾了?

骆抚斜睨他一眼:“听说今日没外人,我当然要过来。怎么,难道我走错了门儿,这家不姓张,姓宋?”

宋成明冷笑着道:“原本是没外人,可现下不是有了么——”

骆抚当即变了脸。

眼瞧着二人就要吵起来,宋福琪连忙上前劝道:“祖父,骆先生,如今这大喜之事,咱们且都消消火……”

听得“大喜”二字,二人暂时压下怒火,行进了厅内。

老太太的松鹤堂里,此时也有不少女客在。

来的大多是亲家亲戚,纪氏和刘清锦也都在旁陪着说话。

唯独不见宋氏。

众人只当她忙着准备琐事,也都没怎么在意。

午宴后,客人们大多离去了。

而迟来的徐婉兮,则是在愉院里陪着张眉寿说了一下午的话,眼见天色发暗,又听闻谢迁使人来催,复才不舍地回去,临走前,又道:“明日我还来送你。”

她嫁人,蓁蓁是看着的。

蓁蓁嫁人,她当然也要陪在一旁。

张眉寿笑着点头:“好,早些过来,我们再说说话。”

徐婉兮刚走没多久,张眉寿便被喊去了松鹤堂。

纪氏她们和宋锦娘都在。

所说的话,不外乎皆是临出嫁前的嘱托和交待。

张眉寿被她们围着,认认真真地听着,每一句都听到了心里去。

见她不时往偶有下人走过的窗外看,刘清锦笑着道:“二妹不必瞧了,母亲说了,还有事情要忙,便不过来说话了。”

宋锦娘在旁笑着没戳破什么。

事情都到这跟前了,哪里还有什么可忙活的。她那妹妹,这会子十之八九是躲在屋子里掉眼泪呢。

眼见时辰不早了,众人也都各自回去了。

毕竟老太太还要睡养生觉,明日那般重要的场合,老太太断不可能允许自己的精神气色输给任何人。

张眉寿跟在宋锦娘身边出了松鹤堂,就听自家姨母笑着道:“你也别去找你母亲了,你去了,她怕是要哭得收不住,到时别再误了明日的事。”

张眉寿点头应下来。

“早些歇着,好好养着精神,明日可要累一整日的,进了宫,规矩多,还要听各方训言……”宋锦娘交待着道。

张眉寿笑着道“好”,然而跟姨母分道而行之后,却仍是带着丫鬟去了海棠居。

海棠居里,宋氏不知从哪里翻了好些女儿幼时的衣物出来,刚从外面回来的张峦在旁轻声安慰着妻子。

听妻子边说着女儿幼时的事情边落着泪,张峦也哑着声音道:“芩娘,你且别哭了,你再哭,我怕也要撑不住了。”

他这眼泪也已经憋了好几日了。

宋氏此时却顾不上他,笑中带泪地道:“……蓁蓁两三岁的时候,是极黏着我的,我走到哪里,她都要扯着我的衣裙跟着,那样小的一个娃娃,粉雕玉琢的,走起来路一晃一晃地,遇到只猫儿,想伸手去摸又不敢……怎么就突然要嫁人了呢?”

说着,眼底皆是愧疚,泪珠簌簌而落,话都有些说不清:“你说那几年我怎么就跟疯了似得?常是叫那样小的一个她,吓得嚎啕大哭,嘴里却还是‘母亲母亲’地喊,她跑着跟在我后头,我头也没回……我梦里常是梦见那一幕,你说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回头抱抱她呢?我当真恨自己……明明该抱着她,叫她别怕的啊……”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芩娘,这不怪你,你那是病了,人病如山倒,哪里能自己说了算……真要怪,也该怪我当时没照料好你的情绪。”张峦忍住泪意,将妻子拥在怀里。

宋氏哭得昏天暗地。

他实在没法子了,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就笑着道:“前些时日,我听父亲悄悄同我说,他正钻研着一种什么重生之法,能叫人带着记忆重活一回……等到时父亲研究的透彻了,给你试试可好?”

“父亲的话你也信?”

宋氏只觉得好笑,也听出他是在开玩笑分散她的注意力,却还是忍不住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即便真有这种法子,我也不想试……”

“为何?”

“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做事又冲动,真叫我回到从前,我也未必就能活得比现在好。许多选择,一旦做错了,我怕就再也找不到你们了啊……那可如何是好?”

重来一回,兴许可以弥补一些遗憾。

但是,眼前的一切才是最好的。

张峦赞同地点头。

珍惜眼前才是最好的活法儿。

夫妻二人又重新说起女儿的事情。

讲着讲着,张峦却渐渐沉默了。

“怎么了?”察觉到丈夫的异样,宋氏问道。

“芩娘,我想同你商议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丈夫的声音渐渐开始带上了颤音,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你让我痛快哭一场吧,要不然,我怕明天忍不住……”

宋氏还来不及回应,丈夫就已经倒在了她肩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张眉寿站在院外,听着隐隐传出的男人哭声,不觉一笑,却也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睛。

“姑娘,咱们不进去吗?”阿豆在一旁轻声问道。

“不进去了。”

她来也不是为了进去。

只站在这儿,听得一两声动静,看着院子里亮着的灯火,心中便安稳极了。

她转身带着阿豆离去。

却没有立即回愉院,而是从园子里绕了一圈儿,慢悠悠地走着,看着四处的夜景。

走到一半时,迎面一道黑影闪了出来。

“姑娘。”

棉花停步行礼,将手中的东西递去:“这是王家公子托人送来的,说是亲手做的。”

张眉寿接过,只见是一只孔明灯。

借着阿豆手中的风灯,其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上面写有两行简短的字。

遂意无忧。

常相见。

两行字字体不同,却各有各的赏心悦目。

张眉寿弯了弯嘴角。

接过棉花递来的火折子,她将孔明灯点燃,缓缓放入夜空。

不多时,王府和苍府的上空,也相继出现了几只孔明灯。

张眉寿面上笑意更甚,望着那些越升越高的明灯,神思仿佛也跟着飘远。

这一世,她所要嫁去的那个地方,与她而言不再是一座华丽的囚笼,而是除了小时雍坊之外的,另外一个家。

所以,常相见……

一定会的。

余生很短,想见的人,当然要常相见。

张眉寿回到愉院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屋内窗棂与几柜之上,贴着红色剪纸,今日宫中刚送来的喜服与凤冠就挂在屏风旁。

张眉寿走近了瞧。

金线银丝,珠玉宝石……便是昼夜不分的赶制,也需耗时数月之久。

更不必说面前这套,在太子妃大婚冠服的规制之外,显然又另花了许多精巧心思——至于为何说这心思精巧,皆因好似是处处照着她的喜好来的。

且此时走近了……

张眉寿托起那喜服到面前轻嗅,才发觉其上熏有淡淡香气,非是多么名贵,而是她喜欢的寒梅香。

她不禁笑了。

日理万机的一个人,在一件嫁衣上头,竟是这般地细致——

这一夜,她睡得安稳极了,半点没有上一世出嫁前夕的忐忑紧张。

她枕头下放了一颗包着的松仁儿糖。

那是三妹送来的,说是能叫她做一场极甜的好梦。

……

这场大婚,准备得充足而隆重。

次日,伴随着喧天锣鼓,自宫中而来的迎亲队伍进了小时雍坊。

张家前堂内,张眉寿跪别了父母长辈。

“尔父有训,往承惟钦。”张峦眼眶微红。

“女儿谨记父亲之言。”

张眉寿叩首拜下后,缓缓起身。

主婚官是李东阳,他朝着张峦抬手一礼,遂带领礼部官员离了前堂。

小时雍坊中,围看者众多,气氛热闹却有序。

炮竹声中,王守仁与苍鹿等人目送着张眉寿上了喜轿。

阿荔远远瞧着,欢喜又遗憾。

今日本该是她来陪姑娘出嫁的,可现在却换成了阿豆……但愿阿豆能警醒些,万不要出差错才好。

想到这里,她不免又拿泪眼瞪向身边的棉花。

二人成亲已满一年,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他虽也一直吃着调养的药,可二人心中根本就没抱太多希望。

可谁知就在上个月……她突然被诊出怀了身孕!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姑娘大婚前来了!

棉花摸了摸鼻子。

为此他已经不知道挨了多少顿骂了。

这孩子还没出生就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想来日后必不是个省心的,到时还是丢给四弟养吧。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长街。

听得锣鼓声,人群中一名身穿蓝色市布袍子的年轻男子下意识地驻足,转头望去。

他有着一刻的怔然。

他险些忘了,今日乃是太子大婚的日子。

目光追随着那顶喜轿,年轻男子缓缓地、神态认真地向着喜轿的方向揖了一礼。

“愿太子妃,万事胜意。”

他也不在意轿中之人根本不可能听得到,语气诚挚。

揖礼罢,他穿过长街,最后在一家医馆前停下了脚步。

医馆的门大开着,他虚叩了两声,抬脚走了进去。

“可是来看病?”夏神医靠在椅内问,说话间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没病啊。”

来人笑了笑:“是听闻贵医馆在收学徒……晚辈念过书,这两年也略识得些草药医理,故而便想来试一试。”

他想学医,治病救人。

夏神医了然点头。

正要说话时,田氏从后头走了出来。

见得来人,她略愣了愣。

这不是……邓家公子吗?

直到对方朝她行礼,她才回神。

……

喜轿在宫门外落下。

身穿红色喜袍的祝又樘抬手揭了轿帘,极好看的眉眼间含着笑意。

宫人以帷幕遮之,扶着张眉寿下了轿。

视线中,一只修长干净的大手伸到了她面前。

张眉寿没有迟疑,便将手轻轻递入了他手中。

二人携手,跨过朱红宫门。

“蓁蓁又嫁与我了……”

大红喜袍下,少年握着她的手,压低的声音里有着笑意。

上一世也是如此。

只是心境却大有不同。

那时他一切依照规矩来做,不知身边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只知那将是他的太子妃。

而今这场大婚,于他而言,是将心爱之人娶回家中。从今后,以夫君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护着她,日日相守常相见。

张眉寿唇角微弯,笑颜如花。

“是啊,我又嫁给殿下了。”

二人在宫人的拥簇之下,并肩缓步而行,背影似画。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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