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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厮杀声持续了一夜,马蹄声不绝于耳,直到天明,动静才渐渐地停息了下来。
天快亮时,女眷驻地的周围,不知道谁人派来了一支士兵驻守,但今早还是有传言,说昨夜最乱的时候,大鸿胪朱夫人身边的两个贴身婢女恰好当时结伴出去解手,出去了便未再回来,就在方才,消息传来,说尸首就倒在厕旁,应是昨夜被乱兵所杀,死状惨不忍睹。
恐怖如同瘟疫似地,在驻地里迅速蔓延了开来。
昨夜的厮杀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太后的棺椁还停于此,送葬能不能继续,还有皇帝,他为何还不出面发令?
陆续又传来消息,说郭朗、陈祖德、姚侯等朝廷的要人和大员陆续被请出了驻地,郭朗妻甘夫人等人焦虑不安自不必说,各种猜测更是层出不绝。
到了晌午,驻地非但没有解围,连膳食也无着落,众人腹中饥饿,只能靠随身携着的干粮充饥。一些平日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贵妇人开始抱怨,宁寿公主李琼瑶要出去,被拦,她大发雷霆,长公主上前笑着打圆场,忽然来了一队士兵,径直闯入驻地,要带走胡贵妃。
胡贵妃大怒,厉声叱骂,士兵却是如狼似虎,不由分说,竟强行将她带走了。
胡贵妃是何等人?去年秋a之后,后宫里她愈得圣心,她的儿子留王,地位更是隐隐直逼太子,待上官家出事后,京都中不少人暗地甚至开始投注留王。
如此地位的胡贵妃竟被士兵这样当众强行押走,这意味着什么?
方才还满是抱怨和咒骂声的驻地里变得寂静无声。李丽华方才脸上的笑意挂不住了,眺望着皇帝大帐的方向,目带隐忧。众妇人也都闭了口,开始默默等待结果。
到了天黑时分,终于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说留王为夺太子之位,在皇帝御前安插耳目、刺探君心,昨夜被皇帝发觉,皇帝大怒,欲降罪留王,留王一党狗急跳墙,联合内卫先是悍然弑君,又企图杀害太子。太子被迫奋起反抗,终将留王正法。郭朗陈祖德姚侯沈d等人皆已跪拜太子拥其为帝。新帝言,为免留王残余党羽贻害,众人须暂时继续在此驻护棺椁,静待后续。
整个驻地犹如炸开了锅。
上官皇后带病上路,一夜在帐,未曾露脸,姚含贞先是跪地,面朝皇帝大帐的方向失声痛哭,左右再三跪请,终于被扶起后,拭泪,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去往上官皇后之处。
李丽华盯着上官皇后寝帐的方向,神色难看至极。
她没有想到,此前看似已经岌岌可危的太子,竟如此出其不意地上了位。
不管真相如何,一夜之间,皇帝死了,留王也死了,朝中的那些大员,即便心存疑虑,迫于形势,此刻也不敢不认李承煜的地位。
只要再获得蓬莱宫的一句话,那便就明正言顺,继承大统。
她从前最担心的事,竟如此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一夜之间,头顶的天骤然大变。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难以度测。但太子绝非如此无辜,这一点毫无疑问。且整件事情,虽看似突然,但细想,又有迹可循。
上官家已是经营几十年,宫内宫外,关系和人脉盘根错节,太子更是正统之身,远非胡家和留王可比。上官邕如今入狱,上官一门若真的倒了,剩下的人该怎么办?
正值送葬太后,百官跟随皇帝驻跸在外,李承煜若谋划逼宫,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皇帝实是轻视了太子。但其实莫说皇帝,就连李丽华自己又何尝不是?做梦也没想到,在陈太后的送葬半途,会发生如此的惊天大变。
要怪,就怪皇帝,既生废黜之心,又优柔寡断。他应该趁着上官邕一案,当机立断,早早把上官一党全部剪除,如此,太子即便有所想,没有呼应,今夜也绝不会如此顺利。
李丽华在心里细想了一番,又暗恨胡家不自量力,不顾根基尚浅便就得意忘形,操之过急,将李承煜逼迫过甚,以致引出了今日如此的局面。
上官皇后一下变成太后,往后还会有自己的好?
沈d,心机深沉如他,今日迫于形势虽依旧顺了大流蛰伏,他又留有怎样的后手?
日后到底如何,他们才能抓住机会上位?
李丽华不由地将目光投向了端王妃住的那地。
从昨夜起,里面的人就没出来过一步。
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她迫切希望她的四弟李玄度接下来能坚持住,千万不要如留王那般不堪一击。
他若能将李承煜的注意力给吸引了,日后,沈d才有机会行事。
菩珠从端王妃那里得知了消息。
端王妃十分震惊,叹息不已。
菩珠想着昨夜的所见,心中起初的恐惧之感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关乎命运的玄之又玄的感觉。
这一辈子,从她在河西救了崔铉和杨洪之后,她脚下走的路和路上所遇的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的命运,包括她自己,全都已是偏离了前世。
前世,孝昌皇帝是在后来获悉李玄度并未死去、且收复了河西的消息之后,发病身亡。
现在他死在了他儿子的手中。
前世,李承煜对皇帝恭敬孝顺,甚至因皇帝不喜他沉迷丝竹而长久忍住,不去碰琴。
这辈子,他竟弑君杀父。
更不用说崔铉。
还有李玄度。
想到李玄度,菩珠茫然了。
悬在她头上的刀虽然没了,但他头上的,不但依然在,甚至或许会比往日更加凌厉。
但是一切,都已彻底地脱离了前世的她的所知。
如今这样的局面之下,他将会是如何?
他还有将来可言吗?
她陷入了思绪,一个婢女面带惊慌地走了进来,说外头有个军官,请秦王妃出去叙话。
端王妃和李慧儿立刻想到今日被士兵带走的胡贵妃,大惊。端王妃立刻出去,夜色之下,见外头立着一个身穿低阶军官服饰的黑皮少年人,冷冷道:“你何人所派?回去告诉你的主上,太皇太后的人就在我这里!秦王妃哪里也不去!”
少年低声道:“请王妃让秦王妃出来。她认得我……”
菩珠已辨出声音,是崔铉身边的费万。
她沉吟了片刻,最后走了出去,对端王妃道了声无事,说是自己的一个故人,随即让费万带路,跟着出了驻地,转到附近一处树木遮掩的角落,果然,看见崔铉立在那里。
她停了下来。
崔铉快步走到她的面前问:“昨夜大帐之中,还有一人,是否是你?”
菩珠看着他。
他披着战甲,上染满血。她看了片刻。
“你何以认定是我?”
崔铉迟疑了下,低声道:“太子埋在御前的一个耳目被皇帝发觉,昨日在路上被捉,太子甚恐,我便知或将有大事发生。怕你遭兵乱之扰,便让费万悄悄盯着些。他今日对我说,昨夜深夜,你被秘密召入皇帝大帐。”
菩珠想起他杀死皇帝时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的模样,心中涌出一缕复杂的情绪。
“为何会是你?”她低声问。
崔铉起先一怔,似没明白她的话,但很快便就顿悟。
他淡淡地道:“我无家无室,亡命之徒,何惧之有?”
“你就不怕事后,待局面稳定,他容不得你活于世?”
崔铉道:“他走了这条道,所谓稳定,怕是遥遥无期。上官氏身负如此罪名,证据确凿,往后他是必不能重用的。郭朗姚侯等人,鼓造声势尚可,其余能为他做什么?似陈祖德那些武将,哪个是真的服气于他?他不留我,也要看他自己手段如何。何况,大丈夫活于世,若不乘势而搏,前惧虎后怕狼,与死何异?”
菩珠轻声道:“我明白了。但你叫我出来何事?杀我灭口?”
头顶的月光淡淡洒落,映出崔铉血未洗净的一张面容。
“不管你如何看我,你在我这里,”他指了指他的心口,“永远是在河西时我认识的小女君。”
他语气自然,没有半分作态之色。
菩珠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铉亦未等她开口,随即问:“太子如今为君,你愿不愿意从他?”
菩珠一愣,随即下意识地摇头。
崔铉点头:“既如此,你不能再留此地。他或会使人来将你带走。我立刻派人送你回京都,你入蓬莱宫求庇护,如此,他暂时便动不得你了,日后再论。”
菩珠从他的话里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心微悬,立刻追问:“你何意?”
崔铉不答,只催促她跟自己来,转身要走。
菩珠未动,看着他的背影:“李玄度呢?你置他于何地?他只是奉命去了皇陵办事,很快便能回来。”
崔铉停步,慢慢地转身。
“他怕是已经活不成了。”
菩珠的心跳慢漏了一下,随即狂跳。
“你胡说!”
“皇帝渐恶太子和上官家族,有意废太子,又顾虑此事或会引发朝堂不宁乃至动荡,令李玄度有机可乘,决意趁太后发丧之机将他除掉。陵寝近旁有段险道,伺机杀于道上弃下,以失足意外上报便可,蓬莱宫便是不信,事后亦是莫能奈何。”
“沈皋死,他手下的一名心腹投向太子,供出此事。皇帝这回必要他死,安排周密,事先亦无绝无半点消息外漏。”
“他必死无疑。”
他看着菩珠,用淡漠的语调,说出了这最后的一句话。
菩珠立着,浑身阵阵发冷。
他这回过去,走得实在匆忙,只带了叶霄和另两个随从而已。
她突然迈步,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崔铉上去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去找韩驸马,求他帮忙!”
“他是迟早必死的人。何况,他此刻应当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你还是快些随我走吧,晚了,我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菩珠咬着自己控制不住在微微打颤的齿,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地道:“崔铉,我感激你帮我,我亦不好要你去救他。但我求你,勿拦着我去想办法!”
崔铉盯着她,脸色转为阴沉,冷哼了一声:“我若不放呢?他此次即便不死,日后太子还是会要对付他的。这种事,最后恐怕还是会落我头上。我不欲再多生是非!”
菩珠突然伸手,从他腰间一把抽出了剑,朝着自己的一只手腕便划了一刃。
血立刻从皮肤的破口处流了下来。
“你做什么?”
见他抢上一步,她迅速地后退,改而将刃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侧。
“崔铉,你在心里,若真还认我是从前河西的女君,你不要拦我!”
崔铉的神色惊诧无比。
他的唇角渐渐紧抿,片刻后,僵着声道:“你为了他,竟至如此地步?”
她不应。
崔铉看着她苍白着脸,血从她的一只手腕上滴落,不停地滴落,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罢了,我去替你传信便是!我知韩驸马人在哪里!”
他说出这话之时,神情微微扭曲。
菩珠闭了闭目,睁开眼睛,见他走来似要看自己的伤,忍着手腕的痛,感激地低声道:“对不住你了。有劳你快去!我没事,我自己能处置!”
崔铉一顿,咬着牙,回头唤费万,吩咐他立刻领亲信送她回京去往蓬莱宫。费万答应,正要带着菩珠走,突然对面奔来了十几个人,领头的竟是上官七郎,一下将路挡住了。
上官七郎先是向菩珠见礼,恭敬地道:“王妃莫怕。陛下担心此处不安全,命我护送王妃去个妥善之地。”说完直起身,命手下张弓对准崔铉,厉声道:“崔铉,我早就知道,你和陛下不是真正的一条心!果然,你胆大包天,吃里扒外,竟敢背叛陛下,私下送走陛下要的人!受死吧!”
崔铉示意费万护着菩珠后退,双目紧紧盯着上官七郎,打了声唿哨,在他身后数十步外的暗处,也涌出来十几名武士,手持□□,和对面的人相持对峙。
上官七郎见状,脸色微变,待要退到弓箭手的后头去,崔铉突然纵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扑了过去。
上官七郎方转个身,崔铉已到他身后,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上官七郎自忖出身高贵,平日一向看不起崔铉,嫉妒无比,今日太子登基,他虽不知内情,却也知道,崔铉必在其中立了大功,除了嫉恨,更怕日后他在新帝面前取代上官氏的人,正想利用这个机会痛下杀手除掉后患,没想到他竟有藏在暗处的人,自己又不慎落入他手,骇得脸色顿时发白,颤声道:“崔铉,你敢乱来?且我告诉你,对付你,我早有后手!方才我先派了个手下回了!一炷香内,我若回不去,陛下便就知道你是何等之人!识相的话,立刻将王妃交给我,我也不为难你,收回我的手下!往后大家一条心,一道建功立业!”
菩珠紧张万分,焦急万分,又想到此刻或许真的如崔铉所言那般已是身死的李玄度,更是陷入了一阵无比的绝望,眼泪簌簌而下。
李玄度一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的。不可能。他必还活着。
只要崔铉能将消息传给韩驸马,以韩驸马的义气,再难他定也会想方设法相帮。
她的心只被这样一个念头占满,立刻擦去眼泪,推开费万上去,对着上官七郎寒声道:“我随你去便是!只是我告诉你,我与崔将军只是少年旧识,到处厮杀,我害怕才请他庇护。陛下知道了又如何,你离间亦是枉做小人!”
她说完转向崔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千万拜托,皆凝在这一望之中。
崔铉的脸色僵硬无比,握剑的那只手,捏得骨节格格作响。
上官七郎终于松了口气,看了眼崔铉,目露得色,将抵着自己脖颈的剑刃拿开,整理了下衣领,对菩珠恭声道:“王妃请――”
忽然这时,对面一片浓重的夜色之中,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穿破夜雾,朝着这边大步走来,到了近前,将手中扣着的人推了过来,对着上官七郎道:“这个可是你的人?我来接内子,恰好遇见了,见他躲躲闪闪似是迷路,顺便便将他带来认主!”
那人扑倒在地,朝上官七郎不住地叩首,祈求饶命,正是方才被他派去通报消息的手下。
上官七郎愣怔着,不敢发声。
李玄度来了。
他没有死,他竟来了这里!
当菩珠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轮廓从夜色里现身的那一刻,呆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他到了近前,看清楚真的是他,她心中一阵狂喜,眼睛又一阵热。
她含着泪看他朝着自己走来,停在她的面前,低声道:“我先送你去蓬莱宫?”
他的语气,似带了几分征询的意味。
她喉咙哽咽,无法发声,只能点头,一串眼泪便随了这点头的动作从眼眶中跌落了下来。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一只手,牵了起来,带着她经过沉默着的崔铉面前之时,略作停步,道:“需我帮忙吗?”
崔铉眼皮跳动,双目死死盯着对面脸色发白的上官七郎,咬牙道:“我自会处置!”
李玄度微微颔首,不再停留,带着菩珠走了过去。
身后发出一阵□□和刀剑交错的杀戮之声。
路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毡小马车,叶霄作车夫,正在等着。
李玄度抱她上去,自己也跟着弯腰入内,坐进去闭上车门。
马车穿过一片空地之后,远离那条早已被戒严的主道,上了野径,朝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的角落上悬着一盏昏黄的马灯,车厢笼了一片黯淡的灯火之色。耳边只有外面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的轱辘之声,显得这个小小的空间分外静谧。
菩珠的心渐渐地定了下来,忽听耳边响起李玄度低沉的声音:“此番又叫你受惊。真的怪我,确实太过无能了。莫说别的,连保护好你,都是空话。”
菩珠抬眼,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眉宇似带一缕郁结的愧色,立刻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摇了摇头,问道:“崔铉说皇帝欲在皇陵将你除去,是真的吗?”
李玄度唔了一声,神色平淡,好似这些于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
“他却忘了,我在那里守过三年,那些人欲引我上道,我便有所觉察了。要下手,也不该挑那种地方。我处置完毕,出来便获悉半道出了这等大事,想到你或许用的到我,便赶了过来。端王妃说你被一个黑皮少年叫走,我便找了过来……”
车厢实是窄小,他坐着,和她稍隔着些空隙,肩便斜倚在车厢的壁上,安静下来后,在昏暗的灯火色下,神情看起来略显疲态。
“李承煜是皇帝了,此事应成定局。他如此快便着人去接你……”
他微微歪着身子,眼睛看着她,停住了。
菩珠心中忽有些难过,面上却不显,垂眸道:“我更看好将来的你。”
李玄度起先仿佛一愣,随即低声笑,笑得肩膀都微微发抖,终于勉强停住,点着头道:“姝姝,以我如今之情状,说是丧家之犬亦不为过,往后境况,比起从前,只会愈发艰难。多谢你还如此看重我,真的,我很是感激。但愿往后,我李玄度能不负你之期许……”
路是野径,崎岖不平,车轮忽碾过地面的一个土坑,马车跳了一下,她身子一晃,朝前歪去。
李玄度伸手便扶住她,视线忽然凝定,落在了她的一只手腕上。
上了马车后,菩珠便刻意用衣袖遮挡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腕,方才身子随了马车跳动,那伤口不小心从衣袖下露了出来,见他发现,急忙缩手,却已迟了,被他捉住揭开衣袖,看着那道血迹还没完全凝固住的血痕,抬起眼:“怎么回事?被剑所划?”
菩珠道:“方才起先为了自保,我拿了崔铉的剑,却是太笨,又慌里慌张,不小心竟划破了这里,也不怎么疼……”
李玄度应是信了,眉头微皱,撩开袍襟,从白绢衩衣的下摆上撕下一道,小心地替她缠在手腕上止血,裹好伤后,不似方才那样歪靠在厢壁上,坐直了身体,柔声道:“到落脚的地方还有些路,你若乏了,先靠我身上歇息。不用担心,接下来应当暂时无事。”
菩珠心中流过一缕细细的暖流,点了点头,歪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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