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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心中一惊。

端盏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一只景德镇五彩青花盖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周围侍立着的内侍宫女忙上前告罪收拾。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皇帝脚边的那一摊狼藉便已无影无踪。

郑贵妃仍看着朱翊钧,似是在端详面孔,又似是在观察神色,

“皇上从前在后宫时从不这样说话。”

朱翊钧不知怎地,被郑贵妃看得后背心发毛,但他面上依旧镇定,

“前朝事忙。”

朱翊钧不着痕迹地将袖子从郑贵妃的手中抽了出来,

“阁臣们又总不让朕安生,前些日子朕留意陕西大旱,批示得多了些,就有言官上疏,说甚么自古帝王或遇天象有警,民生可虞,则必深思远图,多举吉祥善事。”

“接着话里话外就要朕早日建储封王,又拿本朝故事来规劝朕,说成祖以永乐二年立仁宗为皇太子,即封赵王;英宗以天顺元年立宪宗为皇太子,即封德、崇等王;世宗嘉靖十八年,东宫二王具在幼冲,亦是同日受册,如此种种言论,真真是令朕心烦得很。”

朱翊钧一番话说完,恰巧宫女又换了一盏茶端上来,他却再不去碰那茶盏,只是兀自拢着手,仿佛是被郑贵妃拽烦了的样子。

郑贵妃一听事涉“国本之争”,也不敢多问,却仍狐疑道,

“皇上这些日子心烦,妾是知道的,可是……”

朱翊钧抬起眼来看她,

“‘可是’甚么?”

郑贵妃看着朱翊钧道,

“皇上从前与妃妾们说话,从不会这样躲躲闪闪的。”

朱翊钧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方才表现得并无不妥,于是强自问道,

“朕有躲闪吗?”

郑贵妃认真道,

“当然有,譬如妾方才问皇上近日为甚么不爱看戏,皇上分明是不想回答妾,却不明说,偏偏要搬出《华岳赐环记》来回避妾的问题。”

“皇上从前在后宫时,从来都是想说甚么就说甚么,想不说甚么就不说甚么,绝不会连听戏这样的闲话都要拿暗示来躲避回答,就好像……”

郑贵妃收回手,看向朱翊钧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迷惑,

“好像您很怕妾,把妾当成一位需要您来刻意讨好的娘娘一样。”

“妾是您的妃妾,您若是不想答甚么话,直接同妾说不就成了?何必须得您这般费心周全?这都不像皇上您了。”

朱翊钧在这一刻认定郑贵妃是真正地爱上了万历皇帝。

一个女人爱她的男人爱到郑贵妃这份上就已然成了精,连相同肉身之中的不同灵魂都能被她一眼看穿。

即使这肉身之外镶了一层不可剥落的金,她也能透过外头那层金光闪闪的表象,一眼看到那迥异灵魂的肠根子里。

朱翊钧只能硬着头皮道,

“这是甚么话?难道朕从前从不体贴人吗?”

郑贵妃一扭窄肩,素手又抚上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这妾可不敢说。”

她一撅小嘴,

“妾要说了,您要再谪降一个史宾去南京该怎么办呢?”

朱翊钧这时才发现郑贵妃独一无二的风姿来自于何处。

万历皇帝的三宫六院无疑都是美的,但其他女人的美只停留在五官上,只有郑贵妃敢把她的美流露在神态里。

只看她歪个下巴扭个肩,黑一眼又白一眼,嘴一嘟再一撇,就是不必碰她,也能体会到她身上那独属于美人的灵动风韵。

朱翊钧看着郑贵妃就想起自己现代时的女朋友,郑贵妃就是很容易让男人自动把她当成女朋友的那种女人。

这种女人有一种共同的天赋,就是能将恋人之间的一切凡俗小事都演绎成诗。

她们在那诗里撒娇也好,妒忌也罢,男人都不会当真与她们生气,毕竟诗歌本身代表的便是神经质的浪漫。

这就好比吃羊肉的人不会嫌羊肉味膻儿,喜欢郑贵妃的万历皇帝也不会嫌她撒娇卖痴。

因此郑贵妃便有一种敢于驳斥皇帝的特权,虽然这种权力言官也有,但同样一句话说出来,言官嘴里的那就是意图杀人的利刃,郑贵妃口中的就是媚人的情药。

朱翊钧觉得这样的郑贵妃是很厉害的。

一个美人美归美,但见过世面的男人总还能克制得住。

偏偏郑贵妃身上的那是媚,怀到第四个孩子也不能妨碍她的媚,会媚人的美人哪个男人能吃得消?

就是与她天天住在一块洗脸刷牙、吃饭喝汤,仙子都被共同生活的真面目磨成凡人了,她郑贵妃也还能是媚的。

因此朱翊钧听她提起史宾,心里知道她这是在给皇帝脸色瞧,但也只把它当成一个女人在给她的男人脸色瞧。

他朱翊钧不是万历皇帝,在这一刻也暂时性地成为了郑贵妃的男人。

史宾的事朱翊钧是知道的,这段史料他在穿越前也见过。

史宾是嘉靖四十一年入宫的内侍,因为多学能书而被选入文书房。

当时万历皇帝正好想要一个得力的内官到司礼监做秉笔,在御前帮办机务、处理章奏,便想到了史宾,觉得此人人才难得。

就在万历皇帝在犹豫此人可用不可用时,嘴里念叨了两句,恰巧被郑贵妃听到了,就在旁边随口帮了个腔,也说史宾堪为秉笔太监。

不想郑贵妃的这一句帮衬不但没有起效,反而让万历皇帝疑心史宾钻营宫闱,接着立刻就将史宾贬谪去了南京。

后来过了几年,事情渐渐过去了,史宾又慢慢悠地升回北京,仍到司礼监文书房办事。

有一天,有一件要紧的旨意要发到内阁,按照惯例,该是文书官排名第一的太监亲自捧送圣旨到阁,而史宾正好名列第一,于是就由他亲自去了。

结果就在他回来复奏的时候,万历皇帝见是史宾跑去内阁去传旨,忽然想起他“钻营宫闱”的旧事,顿时大怒,以史宾是故意借着传旨夤缘攀附阁臣,于是又将史宾贬回了南京。

这则故事的主要意义在于,万历皇帝并非因为宠爱郑贵妃就任其插手内廷用人或是国家大事。

相反,万历皇帝对于后宫干政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敏感性。

太监们想要绕过万历皇帝,通过讨好郑贵妃获得内廷职务,在万历一朝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正是因为这种事不可能,所以郑贵妃才能拿它来向万历皇帝撒娇。

她的媚人是有章法的,这一点就连与她接触不多的朱翊钧也能看出来。

朱翊钧回道,

“一点小事,也值得你这样惦记?”

他伸过手,掀开盖碗,将刚换上来的热茶向郑贵妃那边递去,

“史宾要当真是个得力能干的,过几年还能从南京升回来。”

郑贵妃的手还放在肚子上,头一偏,凑着皇帝亲自端来的茶盏喝了一口。

接着抬头便朝朱翊钧粲然一笑,笑得明眸皓齿,目光流转间露出了两分狡黠的意味,

“原来皇上还是皇上。”

郑贵妃又扶着腰坐正了身子,用一种带了点儿了然、又有点儿遗憾的语气道,

“是妾孕中多思了。”

朱翊钧放下茶盏,道,

“无妨。”

郑贵妃不去看他,只是道,

“皇上体贴妾的心还和从前一样。”

朱翊钧道,

“那是自然。”

郑贵妃笑了一笑,道,

“那妾就心安了。”

朱翊钧看了郑贵妃一眼,道,

“是了,你安心养胎才是正理。”

郑贵妃又抚了抚她那隆起的肚子,目光温柔如水,

“孩子又动了,皇上,您要不要听一听他的声音?”

郑贵妃说这话时是看着她肚子上的手说的,她的语气淡淡的,声音却像是一棵将要破土而出的稚苗,仿佛含着甚么不可不说的隐秘。

朱翊钧应道,

“好。”

郑贵妃道,

“这儿人多嘈杂,皇上怕是听不清楚这腹内的动静,不如与妾去内室罢。”

朱翊钧也笑了一笑,温声回道,

“便随你。”

皇帝对贵妃的宠爱一如既往,翊坤宫内的宫人见状只是欢喜。

不待朱翊钧进一步吩咐,就有殷勤妥帖的内侍上前来搀扶起榻上行动不便的二人。

内室门口錾铜钩子吊的帘栊很快被高高打起,皇帝与贵妃一前一后地进得室内,猩红软帘便随之在他们身后悄然落下。

翊坤宫内伺候的宫人都是极有眼色的,皇帝显是要与贵妃亲近一会儿,这时就都站得远远的,就怕自己无端扰了两位主子的清净。

内室悬着羊角玲的、金莲的、绣球纱的十数盏杂样花灯,两面窗牖都从外封紧了,灯笼光照得阖室如昼。

郑贵妃挺着肚子坐在床上,朱翊钧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将半侧脸颊轻轻地贴到了她的腹上。

屏息片刻,果然听见心跳如鼓。

郑贵妃开口道,

“皇上从不会递茶。”

她的声音无比冷静,

“妾怀到第四胎,这是皇上头一次给妾递茶。”

朱翊钧俯身不语。

郑贵妃将一只手搁到了朱翊钧的肩上,

“皇上也从不会向人特意解释一个内侍的去向。”

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朱翊钧一侧肩头的日月图纹,

“皇上日理万机,心头许多桩大事都搁不下,哪里还会记得被贬谪多年的一个小小文书房内侍?”

肩头的手指划弄得朱翊钧有些痒,但他仍是不语。

郑贵妃最终叹息道,

“您究竟是不是原来的皇上,瞒得过旁人,可瞒不了妾。”

她轻轻地、无奈地笑道,

“妾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夫君呢?妾的夫君可是大明天子呢。”

朱翊钧出声道,

“朕就是大明天子。”

郑贵妃仍是喟叹般地微笑,

“可您不是妾的夫君啊。”

朱翊钧坐起了身。

因爱成精的女人太可怕了。

至高的宠爱、刻寡的皇恩、无上的权力都吓不倒她。

她就是爱那个多疑又冷酷的万历皇帝,圣人的灵魂都替代不了她的夫君,他朱翊钧又能怎么办?

“你累了,太医说你要好好休息。”

朱翊钧不顾腿脚上的不便,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

“朕改日再来瞧你。”

朱翊钧说着便往前跨了一步,脚心传来的疼痛让他不觉有些狼狈,大明天子肩承天下,守国门又死社稷,何曾这般落荒而逃过?

郑贵妃对着朱翊钧的背影开口道,

“皇上,妾有一事相求。”

她跟着站了起来,身子一晃,挺着八个月的肚子跪了下去,

“妾请皇上早立太子,让三哥儿免作前朝党争之柄……”

朱翊钧听得身后动静,一时竟忘了自己腿有残疾,忙回身要扶。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受过一个孕妇的跪,此刻见得郑贵妃如此情状,甚么“家国一体”的话都忘了,口中只是不住地道,

“你先起来,先起来。”

郑贵妃身子沉重,跪下了就挪不得,

“妾知皇上心系天下,想以国本大统左右庙堂政局,可三哥儿今年才一岁,何来储君之相,又何以为储君之选?”

“妾是深宫妇人,才智浅薄,寡闻少见,一生别无他求,只愿子孙平安康健,后宫和睦无间,请皇上……请您看在妾对您一片忠心的份上,让朝臣们早日饶了三哥儿罢!”

女人真是天生得会识好歹,万历皇帝跟郑贵妃同床共枕了多少年都没换来郑贵妃的这一跪,朱翊钧才与郑贵妃接触了几次,她就甚么党争立储的话都敢明说出来了。

朱翊钧不知道自己这皇帝到底当得哪里出了毛病,居然连后妃都能对他使性子,知道对他使性子不必担惊受怕,因为横竖也惹不出祸来。

女人惯是会吐刚茹柔,本能地就能立刻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谁,必须让让谁。

朱翊钧作为被欺负的一方,连对郑贵妃宣布自己是她夫君的工夫都没有,就已经被她弄得急出了一头汗,

“前朝事朕自有决断,你快起来。”

朱翊钧伸手去拉她,

“朕腿脚有疾,搀不动你,你要再不起来,朕可要……可要……”

就在朱翊钧“可要”、“可不要”的嗫嚅间,室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皇爷先前吩咐了,此事事关重大,外头一有进展,无论皇爷身处何时何地,奴婢都必须立时来禀报皇爷。”

是张诚!

朱翊钧猛地直起身来,高声向帘外吩咐道,

“摆驾文华殿!”

朱翊钧别过身,再不去看跪在地上的郑贵妃。

比起万历朝绵延了几十年的国本之争,眼下他叮嘱张诚时刻禀报的这件事才是当务之急。

朱翊钧兀自出了翊坤宫,甫上辇轿,就见张诚喜不自胜地朝自己禀告道,

“皇爷,那山西汾州府介休县张原村的范明已随东厂和锦衣卫到达了京城,不知您何时要……”

朱翊钧一挥手,

“就现在!宣他去文华殿觐见。”

辇轿一抬,朱翊钧又变回了那个力图改革大明的奋发青年。

他能感觉到他的背后黏着一道女人的目光,可他现在还没时间回头。

山西汾州府介休县张原村人范明。

朱翊钧扬起了嘴角。

这个在万历朝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却有个在明末清初的辽东赫赫有名的儿子。

——他就是在清军入关后被顺治帝专程设宴款待,被清廷特封为“八大皇商之首”的范永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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