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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万历十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紫禁城,翊坤宫。
朱翊钧伸出舌头,既快又轻地舔了舔自己起皮的嘴唇,四百年后的北京冬天和万历十六年的北京冬天一样又干又燥,不幸的是从四百年后穿越来的朱翊钧没能把四百年后的加湿器也带到万历十六年。
去年他刚穿越来时觉得事事新鲜,即使有些许不便也能忍耐,如今一年过去,皇帝的身份他还没完全接纳,处处及不上现代的生活条件却使他愈加怀念起穿越前的便利来。
崔文升小心翼翼地捧上一盘鲜藕,搁在朱翊钧与郑贵妃之间,万历朝皇宫中食用的鲜藕是一种专门从山东茌平县转运来的贡品,而之所以能成为贡品,是因为这个地方出产的莲藕比别的地方多一个孔,故而有“十孔莲藕”之美称。
朱翊钧一看到这盘鲜藕,心里就不自觉地矛盾起来,他就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总觉得自己不应该享用那么多人力物力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事实上这些在古代看来无比珍贵的皇家贡品在现代就是普通人能随意买到的寻常菜肴,但是同样一种食物,作为皇帝他就觉得奢侈,作为现代公民他就觉得心安理得。
想到这里,朱翊钧终于只是吃了一口茶。
他今日来翊坤宫,其实是来等郑国泰的,当然若是有关开海的国事,去文华殿奏对也无妨,只是一去文华殿,就必得涉及政令,一涉及政令,就必得上起居注,这么一旦弄成白纸黑字,难免就感觉有些被动。
朱翊钧是一个很不喜欢在最终目的达成之前就闹出大动静的人,他之前做研究的时候就发现,晚明的事,一旦动静闹大,那便肯定干不成,即使勉强干成了,最终必将人亡政息。
因此他选择在后宫见郑国泰,虽然后宫也是起居注记载的范围之一,但只要事涉内廷,落到纸面上就会跟“三大案”一样含糊其辞起来,这种不清不楚特别适合朱翊钧这样不喜欢大张旗鼓上史书的人。
“皇上,您别总吃茶啊。”
郑贵妃似乎是受不了与朱翊钧面面相觑的这份尴尬,在朱翊钧咽下第三口茶时,主动开口道,
“妾陪您说说话,好不好?”
朱翊钧看了郑贵妃一眼,只见她今日美目含笑,眉眼间显而易见地外露出一种活泼的耸动,好似一个调皮的孩童在对大人进行恶作剧前的那种跃跃欲试,不禁笑道,
“好,你说,朕听你说。”
郑贵妃对贡品的态度比朱翊钧从容多了,她毫不客气地搛起一块鲜藕,一面咔嚓嚓地利落咬下一块,一面笑道,
“本月四日甲申,中宫娘娘千秋令节,当时适逢钦天监进万历十七年《大统历》,中宫娘娘便借此问妾,说皇上自上次病愈后,已经近一年没有进过后宫了,大家伙儿怕惹您烦厌,都不敢直接来问您,想托妾问候您一声,中宫娘娘说,要是您身体不舒坦,还是得请太医多看看,大臣们真生了病,您没有不给假的,您要是生了病,也别理会大臣们说甚么,能多歇歇还是得多歇歇。”
朱翊钧觉得郑贵妃笑得话里有话,虽然朱翊钧不知道历史上的郑贵妃是否是一个爱在万历皇帝跟前撒娇拈酸的女人,但是她现在既然已经辨认出自己和万历皇帝的区别,断不会出言无状,
“朕最近比较忙,也没甚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还是老毛病,就是容易上火。”
郑贵妃又笑道,
“中宫娘娘可担心您了,您有空可千万要去那儿坐坐。”
她的笑像是兜不住似的,好似一个小孩子抓住了成年人的痛脚,非得亲眼见着对方出洋相才罢休,
“您要再不去啊,中宫娘娘都快认不出您了。”
朱翊钧又喝了口茶,
“这也太夸张了罢。”
郑贵妃美目一瞪,似喜似嗔地接口道,
“真不夸张,中宫娘娘还说,您哪个宫都不去,都怕您是瞧宫里的妃嫔瞧厌了,还想着从宫女里头挑一些可靠的让妾给您送来呢。”
朱翊钧一口茶灌进喉咙,不设防地忽然就呛了个惊天动地。
郑贵妃见状,忙凑上前去,一手很有经验地替朱翊钧扶住手中的茶盏,一手抚上他的后背,
“皇上,您慢着点儿……”
朱翊钧咳了几声,身子一绕,强行躲开了郑贵妃放在他后背的手,
“那是,那是,朕是得慢着点儿,否则你这翊坤宫的茶碗都要被朕给砸光了。”
郑贵妃作为一个和朱翊钧生活时代相差四百多年的妇女,别的本事不灵光,看男人脸色却是她的拿手好戏,那是她的生存本领,
“是,是,妾当时一听中宫娘娘这样说,也劝中宫娘娘要慢着点儿。”
郑贵妃识相地缩回了手,
“您要是有瞧上的宫女,那该封妃的早就封妃了,您说是不是?关键是您瞧不上,所以也不能怪中宫娘娘不贤惠。”
朱翊钧当下就有些受不了郑贵妃这样左右打探,她这话听在王皇后耳朵里,或许会以为是郑贵妃嫉妒不能容人,故意借此针对王恭妃。
但是听在他自己耳朵里,就知道郑贵妃还真不是有意与王皇后针锋相对,她还真就是单纯地想给自己安排几个可靠宫女。
就像历史上她献给朱常洛八个美人导致“红丸案”,与“西李”交好造成“移宫案”一样,郑贵妃就是一个很能审时度势、很懂如何利用男性弱点的女人。
朱翊钧当然确实存在着他的男性弱点,美色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避免的软肋,但是穿越者朱翊钧的软肋偏偏在古代就软得不那么厉害,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硬不起来”,而是朱翊钧总觉得自己跟古人隔着一堵墙。
虽然他每天照常过着跟万历皇帝一样的生活,但是他在心里给自己的定位仍然是现代人朱翊钧,二零二零年的现代男人怎么会看上一五八八年的古代女人呢?
她们虽然有她们的美丽,却是如此蒙昧,她们虽然有她们的智慧,却是如此无知。
抛开历史书上的“知名人物”光环,连声名赫赫的郑贵妃在朱翊钧眼里也不过是一个蒙昧无知的小脚妇女,好比日本留学回国的鲁迅觉得跟他的妻子朱安毫无共同语言,朱翊钧现在就觉得自己陷入了鲁迅当年的境地里,跟周围的女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甚至是不同星球上的两种物种。
他刚穿越来时,这种感受尚且不深,经过一年多的生活经验之后,他觉得自己与万历朝女人之间的那堵看不见的墙渐渐又加厚了,以致于朱翊钧完全想象不出自己能和身边这些古代女人结合生子,现在这件事在朱翊钧的眼里就跟人同猴结合生子一样,一想到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朱翊钧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甚至反思了一下是否是因为自己有大男子主义才导致了自己心里设了这么一个障碍,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现代人和古人的观念本来就差距巨大,再加上性别不同,能做到互相尊重已是万幸了。
“没有瞧不上这回事儿。”
朱翊钧回道,
“顺其自然嘛,皇后真是太操心了。”
郑贵妃盯着朱翊钧不自觉地笑,
“这话您得亲自去跟中宫娘娘说明白。”
朱翊钧点头道,
“朕会去说的。”
皇帝笑了一笑,侧过身来回看郑贵妃道,
“太奇怪了,贵妃怎会觉得朕是有意避着皇后?”
郑贵妃毫不畏惧地笑道,
“中宫娘娘盼子心切,皇上又推脱着不进后宫,这难道还不是……”
朱翊钧忽然像被踩了尾巴似地瞪了她一眼,抬手朝屋中众多宫人截断一挥,
“你们都先退下罢,贵妃要同朕说些体己话,一会儿若是郑国泰来了,便立刻让他进屋来。”
屋中宫人忙唯唯退下。
待人一散尽,朱翊钧便把茶盏“咚”地一放,冷了声调道,
“你是在试探朕吗?你是怕皇后将来诞下嫡子,会威胁福王的地位是吗?”
朱翊钧的内心当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不过他还是尽量“演”得很生气,他在现代的时候就挺烦外人毫无边界感地随意打探他的隐私,没想到变成了皇帝还是没能摆脱这种境地。
郑贵妃好像一点儿也不怕朱翊钧,闻言只是摇头笑道,
“妾是在好奇。”
她用一种地球人第一次见到外星生物的眼神打量着朱翊钧,
“您似乎没有欲望,没有野心,简直就不像……”
现代人朱翊钧反问道,
“贵妃,你是非要朕即刻下令杀了你,将郑家满门抄斩,将福王贬为庶人永世圈禁,才觉得朕像个男人是吗?难道天底下就只有那么一种好色、嗜杀的男人才能算得上是男人?朕这样的男人就不是个男人了?是不是男人还得贵妃你来判断?”
郑贵妃看了朱翊钧一会儿,静默中补完了方才留下的下半句,
“……妾想说的是,您简直就不像一个皇帝。”
她认真道,
“您对权力没有掌控欲,甚至都没有杀人的决心,所以妾敢冒犯您,其实您的确是该杀了妾的,只是您下不了手,皇上,妾看得出您下不了手,这样对您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朱翊钧心下一突,果然,在人治社会里,男人征服女人的必经过程就是性与杀戮,
“你难道想求死吗?”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贵妃,你若是真心想求死,朕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郑贵妃道,
“妾是想求活,皇上,您是这天地间能保护妾与福王的唯一人,所以妾得依靠您,妾必得依靠您,若非妾想依靠您,妾对您是绝不会直言不讳的。”
朱翊钧低头笑道,
“贵妃是觉得现在的朕软弱?”
郑贵妃的眼睛眨了一下,
“您知道以前的皇上是甚么样儿吗?”
朱翊钧笑着看她怀念她的毕生挚爱,
“这朕还真是不知道。”
郑贵妃道,
“其实他杀人的时候也犹豫过,您或许不信,当年他下令逐冯保的时候,甚至吓得躲在张鲸后头就怕冯保冲上殿去与他对质,等到冯保真正被逐到了南京,才敢吩咐张鲸将其秘密处死。”
“对于张居正,他怕得就更厉害了,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他连一个指头都不敢动人家,一直熬到张居正死了,确定张居正再也不能出言反驳了,他才敢下旨开棺鞭尸,抄家削爵。”
朱翊钧淡笑不语,他知道郑贵妃并没有夸大其辞,历史上的万历皇帝的确是这样的回避型人格,其一大典型特征就是特别害怕与人起正面冲突,既易怒好操纵,又格外缺乏安全感,因为这样的人格,万历皇帝甚至被许多历史学者认定他有严重的心理缺陷。
郑贵妃继续道,
“您知道他那时候怕得多厉害,堂堂一国之君,夜里睡觉都要蜷缩在妾的怀里,否则要么是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要么就是一到清晨就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安睡。”
朱翊钧用万历皇帝的生物钟领教了他整整一年的作息规律,知道郑贵妃所言非虚,
“贵妃是想说,朕从前也是这般胆小如鼠?”
郑贵妃道,
“他要是只做自己,当然是胆小如鼠,但他当了皇上,在天下人面前却是永远杀伐果断、言出法随,他生来敏感怯弱,可自从九岁登基伊始,他就学着做这样一个充满着欲望与野心的皇帝。”
“他熬得真是太苦了,妾在一旁看着都替他辛苦,可他不得不如此这般辛苦,因为他是皇帝,如果他学不会这些,那这天下的许多事,这大明的一切秩序,都无法按部就班地运行下去,于是他必得苦熬,您要是想成事,少不得也得受这样的煎熬,您躲不过这些。”
朱翊钧轻笑道,
“你是在同情朕吗?”
郑贵妃道,
“妾是在劝您,劝您要会狠下心。”
朱翊钧沉默片刻,道,
“朕不是软弱,贵妃,软弱的反面也并非残忍,现下的问题并不是出在朕不够强硬上,如果局势要求朕必须痛下杀手才能解决问题,那朕也并不畏惧血债累累。”
郑贵妃轻声应道,
“妾望您不负所托。”
朱翊钧回头冲她笑了一下,他想,这大概就是男人跟女人的区别。
女人在只在乎“我”和“你”,一个女人一旦决定打破规则,那这个世界都与她无关,充满了勇气与傻气,男人就要更广阔一点,他们往往思考的是如何改变这种现状,而女人对此毫不关心,她只对她的男人感兴趣。
就像郑贵妃讲起万历皇帝怎么当皇帝是头头是道,而要让她自己当皇帝,她是绝不肯冒这个念头的,她能教唆朱翊钧杀伐果断,实际上历史上的她到头来也没做到心狠手辣。
郑贵妃是一个典型的女人,而这样典型的女人,恰恰就不是朱翊钧这样非典型的男人所能倾心的类型。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又谈了一会儿天,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有候在殿外的宫人将郑国泰请进来引见皇帝。
这位万历朝有名的郑国舅汇报起正事来也真不含糊,他一见朱翊钧与郑贵妃,全不顾翊坤宫宫人的眼光,当即便跪下叩头哭诉道,
“皇上!这轮船招商局的差事,臣真是没法儿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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